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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那晚还发着微微热气的汤药,仰头喝下。这汤药味道极苦,喝下去的时候,我的舌头都在打颤,不过这点苦对我而言完全不在话下。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奶奶就喂藏药给我喝,盛在小银勺里,抵着我的舌根,一仰脖子,仿佛快要吐出来,最终却帮助汤药顺利进入肠胃。奶奶用那样的方式训练我喝药,简直比囫囵灌下更为刻骨铭心。
下部 少年18
从那时起我就信任良药苦口的说法。因为按奶奶的理论,生病的人身体有一个窟窿,只有那些苦辣的汤汁可以让那些啃噬身体的病菌缴械死亡。
夏花把药碗接过,看了看空空的碗底,满意地说:“果然不是娇生惯养型的。”她把空碗搁在桌上,对我说:“饿不?”
我摇摇头。
“那就再睡会儿?”
我点点头,摸着我暖和的胃部,又一次滑进了被窝里。
夏花又回到床边的座位擦她的枪,我仍然不知我身在那里,也一直都没有看到他。但奇怪的是,我没有追问的欲望,反而在心里滋生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在这种安全感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我很快又进入了很深的睡眠。
这一次的睡眠,梦很清晰。
我梦见了爸爸,也梦见了奶奶。仿佛林果果离开我那个白天,一样的梦。也是一样的山头。
只不过,这一次又多了一个她。
他们好像在喝酒,把酒倒在怪异的银质高脚杯里,一饮而尽。奶奶笑眯眯的看着她和爸爸,然后,他们跳起了舞。爸爸把妈妈抱起来,是的,我只在遗像里见过的爸爸,我的爸爸,他有个比任何人都牛的名字,叫马飙。他也有着比任何人都豪爽嘹亮的笑声,让人听着,就不由自主的想和他一起笑出声来。
他们好像在喊我,奶奶手里捏着我从小最喜欢的那一只摇鼓,唤我过去。梦里的我,好像和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没法走近,却能看清他们所有人的表情,说不出有多幸福愉快。
这样的梦,应该算是从我记事开始,少见的美梦之一了吧?
所以,当我在下午四点醒来的时候,我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大半。我很少生病,这样长久地睡眠对我而言简直是种罪过,我飞快地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他的护身符,对着阳光看,发现它变得更柔和,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气。我犹豫了半天,没有取下它来。
我的球鞋晒在窗台上。床头有双拖鞋,我就穿了它走出门,发现毒药正在洗车。一个细长的皮水管被他捏在手里,车身多余的积雪像被热水烫掉了一层皮似的,欢快的掉落下来。
他发现了我,夸张的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歪着头,甩着手中的皮管,得意地说:“马小羊,欢迎来到美丽的艾叶镇。”
哦,这里是艾叶镇?我知道这里,这是全县最美的地方,离我们县城特别近,大约只有几公里。初中的时候学校郊游来过,可惜那时候的我压根懂不得大自然的景色,除了埋头读书就埋头读书,用颜舒舒的话来讲,迂得无可救药的迂。
冬天日光短,不过四五点,黄昏的味道就已经浓烈。就着昏黄的落日,我眺望四周。一切都溶解在这醉人的橘黄色雾气中,特别是不远处一座不算挺拔的山,居然这个季节仍然被绿色植物完全覆盖,看不到一点儿苍老的迹象,反而苍苍郁郁,像一个巨型的仙人掌球一般生命力旺盛。
没过一会儿,夏花就招呼我们吃晚饭。
满桌菜肴居然都放辣椒!我差点以为我看错——我以为所有江南人的口味极限就是酸菜鱼。可是我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辣子鸡,酸辣白菜和辣粉条。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和菜肴,立刻引起我浓厚的食欲,空气中弥漫着的辣椒香味,简直可以用催人泪下来形容了。
我刚吃了半碗饭,夏花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说:“你睡觉的时候,这玩意一直在响,我替你关了。”
我以为是阿南的电话,立刻忙不迭打开手机,一看是颜舒舒,她从中午一直在打,打了差不多有十几个电话给我。
不好!
我完全忘掉了,今天是肖哲的生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打过去解释。我不是故意失约,相信他们能理解的吧。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接。
我回到餐桌上,坐下来继续吃饭,毒药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首歌: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我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
他看了夏花一眼,也同样按掉了它,没有接。
电话又不折不挠地响了起来,他故伎重演,关了机。
夏花狠狠地拨拉了两口饭:“我他妈早警告过你,要是让他知道我现在在这里,我饶不了你。”
“我没说。”
夏花还是不满:“早就叫你不要去惹那个神经病的女儿,你偏不听。”
毒药头也不抬的回答:“要不是你他傍了她的秃瓢老爹,她妈能变成神经病吗?”夏花大怒:“要不是我他去傍秃瓢,你他妈现在死哪里还不知道呢!”
毒药回嘴:“我宁愿死!也不愿意丢这个脸!”
夏花丢掉碗,站起身来,对着毒药:“你再说一次。”
“我就说!”毒药站起身来,手指着门外:“你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整天呆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你看看你的样,跟个农村妇女有什么区别?胆小鬼!”
夏花拿起桌上的一只空碗,向着水泥地奋力一砸,碗在地上开了花这个惊天动地的动作之后,她指着半开的大门,对着毒药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然后,她自己跑进了里屋,把门砰地一声带上了。
空气里,能听到尘埃破碎的声音。
我看到毒药颓然地坐下,他拿起了另一只碗,慢慢地把玩。我等着他把它砸碎,等他出了气,我就可以上去安慰他一两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把碗放回了原处,然后对我说:“没办法,我们总在吃饭的时候吵架,从小就这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他,这简直是我最不擅长做的事。
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走,我们出去透透气。”
“去哪里?”我问他。
“吃人谷。”他做个吓我的表情说,“专吃小羊。”
真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还有心情耍宝。我转身要往屋里走,他却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一拦:“早知道你这么不给面子,我昨晚就应该趁你迷糊,把你扔了喂狼。”
“换双鞋不行吗?”我回身对他说。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和他来到了山顶。虽然我大病初愈,刚落过雪的山路也不好走,但经过昨夜强化训练过的我,这一切都显得不在话下。山顶上黄昏的天美得不可言语,我觉得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它都是苍白的。我仰着头惊喜地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拖住说:“小心,前面是悬崖。”
真的是悬崖。
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除了后半部与山体相连,大部分都悬在高空。夕阳温柔地倾泻下,照在地面上依旧残留着末化的雪,反射着隐隐的白光。一切跟我曾有的一个梦完美吻合,我屏住呼吸,生怕又是一场梦。
他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塑料袋,拉我坐下。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我同时也觉得,他有很多的话要跟我说。但此时,沉默的力量却超越一切,我还是宁愿将千言万语藏在心里,那样才是最安全选择吧。
怪只怪这美好的风景,彻底扰乱了我的心。
“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他做个飞的手势对我说,“琢磨着自己会轻功,跳下去,像飞。结果没一次能鼓起勇气。”
“你别跟夏花吵,”我说,“她对你挺好的。”
“我们不是一个妈。”毒药说。
“恩。”我说。
“你为什么不惊讶?”他转头看我。我只是笑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出卖于安朵。
“你最怕的是什么?”他忽然问我。
我想了半天后答:“失去。”
“呵呵,小丫头也懂失去吗?”他说,“你可真正尝过失去的滋味?”
“什么叫真正失去?”我问他。
“比如,失去父母,失去信任,失去爱,甚至,失去自由……”他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明白的。”
“我懂。”我说。
“谢谢撒谎。”他臭美地说,“每个喜欢我的女生,都喜欢这么说。”
“那你是不是喜欢跟每个喜欢你的女生说这些呢?”
“不。”他飞快地回答我,“你是唯一一个。”
“我是孤儿。”我看着他,不再回避他的眼神,吐出了这四个字。一个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跟人提起过的四个字,我早将它当作一个秘密放进心里,轻易的吐露只为了让他明白,其实,还有人跟他在一样的世界。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了我肩上,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搂着我。我的心像什么撕裂了一小块,有轻微的疼痛,却更能畅快地呼吸。直到他向我坦白:“那晚我并不是有意要侵犯你,我发誓。”
我的脸微红,继而变得潮红。
然后他又用宣誓一样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马小羊,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也再也不会允许别人欺负你!”
眼前的一切在我面前模糊了,所有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了。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空气,供我新鲜,给我呼吸。
期末考试,在这个城市第二场大雪之后来临了。
南方的灾情此时已经爆发,有人在早读课时把收音机带来教室,这样大家每天就都能听到灾情汇报。
除此之外,面对堆得高高的教辅材料,我们没有别的方式来减压。
自从我那晚从艾叶村回到学校,我的世界忽然变得非常平静。就连颜舒舒,除了“作业本借我看一下”和“带词典了吗?”这样的问题,也不多和我说一句话。很大程度上,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可是我早就说过,我不是爱解释的人。如果非要我那样做,才能获得朋友的理解,那这和祈求宽大处理的嫌疑犯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已经和以前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心里的孤单保垒已经完全被莫名而来的幸福敲碎。就像他送我回到学校,我只许他把车停得远远的,而他听话地把我放下来,然后去替夏花买她最爱的烤鸭。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他车子慢慢地退回来,摇开了窗玻璃,取下了帽子,很认真地问我:“马小羊,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很酷哦。”他说。
下部 少年19
“怎么说呢,还行吧。”我答。
他的暴虐症又犯了,手里的帽子伸过来就要敲我的头,我嘻嘻笑着,退得老远。他举着帽子跟我再见。我转身跑掉,心里的甜蜜像夏天黄昏管不住的小虫子,飞得满天满地。
我对自己说:要乖。
马卓,一定要乖。
天中的期末考试,所有同年级的同学打乱班级重新分配考场。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