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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认为我的心魔已经除掉了,准我进家门。他把牌桌摆在离草席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奶奶身边为她烧纸。
半夜时,我仍然跪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睡意,我不知疲倦地烧纸,把整整一摞纸都烧光了。我只能走到小叔跟前,问他:“还有纸吗?”小叔回头看我,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他只是用一张扑克敲着我的脑壳,对他的那些赌友调侃说:“你们看这孩子像不像招了鬼?”
我在这一次我一刻也没等,我把他手上的扑克揪下来撕了个粉碎,扔到他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气得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又索性拔下他嘴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我的胳膊上。那天我只穿了一件单衣,胳膊仿佛被挖掉一块肉,我本能的挣扎,无奈他的力气太大,烟头烫的更深了,仿佛要烫穿我的骨头。我继续尖叫着挣扎,才终于从他手里逃脱,我只能向奶奶的尸体旁奔去。我知道,奶奶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救我。我的眼泪流出来。奶奶死后,我一直未哭,眼泪直到这一刻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庇护时才流出来——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孩子啊,多么自私!
我离开奶奶,神就惩罚奶奶离开我,我又有什么好怨言?
这一刻,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责问击溃,我呆呆地流着泪水,跪在尸体旁失去了动弹的力气。我在等待棍子和劈头盖脸的拳脚,可是,却没有等到。我只是等到小叔一把把我从地上揪起来,高高的提在半空中,一直走到高高的门槛前。
他踢开屋门,像松开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松在地上,然后迅速关上了屋里的大门。
“给老子滚!”他洪亮的声音让黑暗中的我微微发抖。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拖着伤口再次离开了这个生养我九年之久的家,我不知道,这一走,就是永远的离开。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走进过这个家门一步。我真的如小叔所说的“滚”了。
可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去向何方?
下部 少年01
PART2少年
风决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而你决定了我的
天亮了
我这就出发
去向你说过的无法抵达的永恒
――摘自少女马卓的博客《风决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那一年的夏天,天空一直飘着若有似无的云,蝉鸣不知疲倦地从早晨八点就准时开始,要一直吵到日落才罢休。虽说来自盆地,我对东南沿海地区的夏天,倒不甚感到不适,除了这里时不时就刮过来的大风,让我总能从中辨别出海水的甜腥。
其实这里离海有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对自己的嗅觉总感到困惑,不知自己是否异于常人。
更令我困惑的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子我很怕照镜子,我怕看到自己的脸,我似乎告别了自己的婴儿肥,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这让我想起某些已经封藏在记忆里良久的往事,某些早就已经离我而去的人。我不愿意挺起胸脯来走路,不愿意听到自己忽然变得带了些甜酸味的声音。不愿意看到那个季节的阳光或是鲜花。说来好笑,一直盼望的长大让我惶恐不安,我好象有很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于是我选择了阅读。我读外国文学,大段大段冗长的叙述让我的心稍显安静,忘记过去,懂得隐忍。
那天中午,我缩在沙发上看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一大堆旧书的时候听到门外摩托车的声响。然后,阿南几乎是跑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张纸,轻喘着气对我说:“马卓,你考了第一,被天中录取了!”
我的耳朵突然轻轻地耳鸣。
这么多天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天中,天一中学,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县城里,在这个城市乃至周边的地方,有多少的孩子都梦想着能跨进它的校门。
阿南捏着那张薄薄的通知书,正过来看,又翻过去瞧。也许是错觉吧,我竟看到他的眼里有此许的泪花。他走近我,用那张薄薄的纸拍拍我的脑门说:“马卓,真有你的。”
我捏着手里的《飘》微笑。
“噢。”他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坐到客厅那张旧沙发上叹气:“要是你妈能看到这一天,那就好了。”
客厅里挂着她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她二十五岁那年重拍身份证时留下的底片影印的,容貌年轻,是黑白照。阿南那里有好些她的照片,不知为何,他选择的是这一张。照片上的她美丽,清纯,长头发,白衬衫,一双大眼睛让人禁不住的怜惜。这里所有的人认定她是阿南的妻子,我是阿南的女儿。从来到这个小县城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很好地保守了这个秘密。我像所有倍受宠爱的女儿一样地长大,别的女孩能拥有的一切,阿南都给了我。
我还记得小学六年级我考进县重点初中时,是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阿南到学校里去参加毕业典礼,他手上拿着学校颁给我的奖状,和校长站在一起合影时,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把奖状高高举起,牵动着嘴角拼命微笑。我很少见他那样笑,傻傻的正经着,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慨。上帝作证,这么多年来,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让他失望。
我要成为他最大的骄傲。这是我十岁那年和他来到这个江南小镇的第一个夜晚面对星空许下的心愿。
当然,这种誓死也要实现的理想,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阿南从来都无从知晓。很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活得坦坦荡荡。”我在那句话下面划上重重的红线,告诫自己一定莫忘怀坦荡荡地活一生。
考上天中,也是这誓言中不可少的一环节吧。
“就是要去市里住校了。”阿南说,“你一个女孩子,我多少有点不放心呢。”
“我行的。”我说。
“我知道你行。”阿南憧憬地说,“或许我可以把超市开到市里去,地方小一点儿也没问题,这样你每个周末,还有一个家可以回。”
阿南的“果果超市”在这里已经小有名气,我们回来的时候只是一片小店,后来越开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当然,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阿南是一个勤劳的人,做生意又诚信,加上心肠好,自然会有好报。
阿南的爸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了。阿南的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奶奶对我非常的不错。她很干练,也不显老,其实也不是不显老,是她根本不允许自己老。每次她的头发还只有一两根白,她就非要把它染回黑色。她看上去跟我雅安的奶奶完全不一样,她有很多爱好,唱越剧,还上老年大学,每天都很忙碌。但,她给我的爱却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爱打扫,总是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而林果果的照片,她更是每天都要擦,每次都擦的一丝不苟,有时还会微微的叹息。每次听到她的叹息,我的心里都会像被针扎过似的一抖。我很内疚,也很自责。因为我们骗了她。善良的她一直都以为我是阿南的亲生女儿,是阿南不懂事时留下的一个“孽债”,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连杀了我们的心都有。
那天晚上的饭菜十分丰富,阿南还特意让奶奶熬了鸡汤,盛一大碗汤递给我后,奶奶说,“我看念高中前把名字给改回来吧,老跟着妈妈姓,马卓,马卓。她妈又不在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南姓张。我的名字是奶奶的心病,它些年来,她已经提了不止一次了。
“吃饭吧,妈。”阿南说,“孩子大了,不要勉强她。”
“跟自己爹姓叫勉强?”奶奶说,“我还没听说过这理。”
“好了,好了。再说,再说。”阿南把鸡腿夹到奶奶碗里。奶奶却又把它夹给我,问我说:“你说呢,马卓?”
我咬着筷子不做声。
那顿饭,因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不欢而散。晚上我在自己小房间里看书的时候,阿南来敲门了。他给我端进了一杯冰镇的西瓜汁,小声地对我说:“奶奶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别放在心上。”
“可以改的。”我望着他,由衷地说。
他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可以跟你姓。”我说。
“张卓,张卓……”他搓着手念来好几遍,苦着脸说,“我怎么觉得很不顺口?也不好听?”
我笑。
“还是马卓好。”他下决心一样地说,“不改了,我觉得马卓这个名字有气势!”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看什么呢?”他好奇地看着我书桌上的书说,“图书馆借的小说?”
那是一本《初恋》,那两个字大大的写在封面上,作者有着一个好长的外文名字。其实我压根也还没翻开。但我用手臂把书名挡起来,不让他看。或许他早就看到了,但他没有揭穿我,而是打着哈哈出去了。
门带上的时候,我才翻开那本旧得已经有些发黄的书。书已经被好多人借阅过了,在它的扉页上,被人用圆珠笔写上了这样的句子:我爱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阿南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最爱你妈那个。”这句话像刺青一样刻在我心里,我甚至记得阿南说它时候的表情,以及每一个字节的音调。我想,至死我都不会忘记。
我终究还是没看完那本书。我没办法适应翻译小说的冗长和繁杂,只翻了几页就把它搁置一旁。
那个漫长的夏夜,忽然下起了暴雨。我把天中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枕头边,终于勇敢地回想起一些往事,我想起妈妈死后,我被送回家的日子,那时的雅安下着前所未有的暴雨,雨声吵得我几乎两耳失聪,我想起小叔暴跳如雷厉声叫我滚的样子,想起我被关在家里不许去上学的孤单的感觉,想起奶奶死去时的那个阴沉的上午,云朵层层集聚在我家房顶上,仿佛做好准备一起坍塌下来。
那真是噩梦般的半年,我的生活完全失去方向,整个人几乎变成个白痴,连痛苦都很迟钝和麻木。那一次,我被赶出家门后被邻居送回家,小叔一直不肯再收养我,我在邻居家里呆了三天,直到阿南来,当机立断决定带我走。
领养手续差不多只办了半天。小叔咬着牙签,拿走阿南口袋里最后的一千多块现金,用含糊不清却无比坚决的口吻对我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学到一个成语,叫“不堪回首”。当我把它一遍遍抄在我的生词本上时,我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我度身定做的。我用它这样造句:我的人生,不堪回首。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被我无比郑重地书写下来,以至于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可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我差不多已经习惯把过去打包,整理,塞进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即便是偶尔的回忆,也足矣令我心碎到窒息。
我常常想象,如果没有阿南,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就在雅安一个小餐馆里端盘子洗盘子,被客人呼来唤去。或许现在的时节,正在山上刨地,麻利地收拾庄稼。再过几年,就胡乱嫁人,甚至,很快就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