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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小旅馆里开始有了生意。我想我没有理由再住下去,我必须得走了。安丽好像早有预知,她找到我说,我知道你想走了,按说,我没理由拦着你,可是,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个目标,你走到哪儿是个头儿呢?去干什么好呢?依着我,我给你个建议。
你看外面,咱这小旅馆的对面,从前那儿有一个修鞋匠,外地来的,在这儿修了好几年鞋,因为他是这儿惟一的修鞋匠,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找他修鞋。后来,一个雨天,一个生意人走到这儿发起高烧,可是,生意人那天恰有一单很大的生意成交,他若不能按时去,到手的钱就泡汤了,没办法,他就将那个修鞋匠招叫来,说,我看得出来你为人厚道,我信你。他大胆地把那单生意交给了修鞋匠,让修鞋匠代他去……
那笔生意做成了。20万块钱装在一个麻袋里,修鞋匠冒雨背回来,一分不少地交给那个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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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生意人为了报答修鞋匠,离开小镇时就动员他一起走。起初修鞋匠不肯走,那个生意人向他保证,一定会让他成为一个有钱人。修鞋匠说,我现在温饱无愁,就挺好的,有多少钱算有钱呢!生意人说,你一定要信我,我会让你过上你想都想不到的好生活,我说话算话,我不会害你的。修鞋匠不知道“想都想不到的好生活”到底是什么样,最后他决定跟着生意人去见识见识。
临走时,修鞋匠把他的那套修鞋工具搁我这儿了,让我给他保管着,保不准哪一天,他混不下去了,还回来做他的修鞋匠。而那个修鞋匠一直没有回来……
我明白安丽的意思,她是想让我接过那套工具,就在她的门口做个修鞋匠。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修鞋匠。可是,就在安丽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我妈纳鞋底时,那双被针扎得满是鲜血的手。我想我妈只能借助自己的一双手,养活我们,而我可以借助修鞋的工具。我应该先把自己养活下去才行。
生存是第一需要的。我的确应该听从安丽的话,先解决生存,先立住脚,然后再从长计议。
安丽看我一直不说话,以为我羞于干修鞋这活计,就策略地说道,要不然,你帮我管理旅馆,我去修鞋。告诉你,我要是修鞋,肯定比你生意好。
我笑了。我说,你带我去看看那套修鞋的工具吧。
安丽也笑了。安丽说,那么,你答应留下来了?
我冲安丽点点头。安丽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
我知道,安丽是真心喜欢我。
而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留下来一点也不是为了安丽。可是,我必须得承认,安丽就仿佛是冥冥之中让我路遇的第一个贵人,她一直就在我的前路,在瑞丽这个边境小旅馆等着我。那一套修鞋工具也是为我准备的,单等着有一天我的到来。
我不信命,可是,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种前定。 我安下心做我的修鞋匠。
我坐在那里当修鞋匠的时候,心里特别安然。我想起了城市和乡村的街街角角,都会有像我一样的修鞋匠,默默地坐在风中雨里,沉默得仿佛雕像一般。没人会问起你的名字,没人会记得你是谁,从前在哪里,以后会干什么。
可是我会甘于这样的默默无闻吗?有人甘于,但我不会的。我一直坚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出人头地。
安丽常常陪我坐在风中。她说,等我赚到了足够的钱,我就在这儿再开一个小饭馆。她说,开一个饭馆是我的理想。
我说,好!等我哪一天赚了大钱,我一定赞助你一个饭馆。
她说,等着你赚大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我说,你别瞧不起人,你可得等着,记住猴年马月的时候,我会亲自把钱给你送来的!
她说,你是不是要等到我老了才回来呀?
我说,干吗想那么远呢!谁知道会不会活到老啊?
安丽说,别瞎说,你呀,不活到一百岁,也会活九十九的……
我们正说着,就有一辆大卡车风一样开过来,然后,带着灰尘停在我的修鞋摊前。那个年轻的驾驶员跳下车来就抱住了安丽。我看着那一幕有些惊讶。安丽木木地站在那里,投向远处的目光是冷冷的。只有那个驾驶员不管不顾地抱着安丽转圈,他全不看安丽的脸色。他说,好几个月没见你了,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说!
我听见清脆的一声响。旋转停止了,那个驾驶员愣怔在那里。
安丽哭着跑走了。
那个驾驶员看看安丽跑进旅馆的背影,又扭头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
我低下头继续修鞋。我猜想安丽跟这个驾驶员一定有过一层亲密关系,而她和他之间,也许存着误会,也许,什么误会也没有,只是因为我的出现。
如果我没有在安丽的世界里出现,如果安丽没有对我产生喜欢,她会伸手去打那个驾驶员一巴掌吗?她是觉得在我面前,被从前的一个相好如此的纵情一抱,有些抹不开面子了。从这一点上看,安丽是想跟旧日的情人决裂了。
第一部分第4节
罂粟花便乘虚而入而我不可能爱上安丽。如果抛开我的存在,安丽或许跟这个年轻的驾驶员是很好的一对……
我决意要成全他们。
就在那个驾驶员很尴尬地要上车走的时候,我把他叫住了。我说,老弟,慢着,我有话跟你说。
他迟疑地回过头来等着我说话。
我说,你别误会,我只是一个修鞋匠,我跟安丽没有什么。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得有耐心,不能挨一巴掌就跑了。
他看着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禁自嘲地笑了,不解地说,奇怪,上一次见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我说,去吧,快去找她去吧!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
但是,安丽决绝地不肯再给他机会。
我心知事情因我而起波澜。我不忍心看着那个小伙子就这么沮丧地走了,于是我请他在离旅馆不远处的街边吃了顿饭。小伙子闷头吃饭,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分手的时候,我鼓励他别放弃,女人的心就是多变的天,一会儿一个样儿。兴许,你下次来,她又没事了;兴许,她过年一直等着你,而你一直没露面……
说老实话,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临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小伙子说,我叫阿军,我们后会有期。
阿军把车开出去又倒回来,从车里扔给我一个包,让我转给安丽,然后就绝尘而去。
日后,我常常记起阿军转身离去时,眼睛里暗含的泪光。我想,阿军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小伙子,安丽不该就这么错过。
我在那天晚上跟安丽大吵了一架,为阿军,也是为安丽。
我说,你凭什么那样对阿军?你有什么权力打人家一个耳光?你怎么能那么绝情?
安丽大哭。
我说,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做朋友!
安丽抬起头来,歇斯底里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安丽把话挑明,我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恰好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心平气和地跟安丽说,安丽,阿军人挺好的,你不可以那么对人家。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我在老家有女朋友,她叫小慧……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听见安丽大声地吼道,你给我出去!别再跟我说任何话!
我知道,我的冷静无法安抚安丽那颗狂热的心。
我走出旅馆,坐在我的修鞋摊前。我想,我该走了,这里再怎么说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再呆下去或许就害了安丽。
初春的第一场雨细细润润地下起来。我独自坐在雨里一个人发呆。
安丽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们不说话。
在不远处的一个棚子下,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站了很久,他一直看着我。在这条雨雾迷濛的边境小街,安丽斜倚着小旅馆的一扇门,她看着雨,我看着她,还有远处的那个修饰得很好的男人。这一切,我仿佛真的是在梦中见过,它们就像梦中的一个场景……
我忽然感到有些迷失,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我看见男人打了一把伞朝我走过来。
他就停在我的鞋摊前。
我说,您修鞋?
他笑了,转身去看安丽。安丽正自顾自地看雨发呆。然后,他对我低声说,从前,我就坐在你坐的这个位置,修鞋。
我说,噢,您原来就是……
他止住我说下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安丽。安丽还在发呆,仍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五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有一个人把我从这里带出去了。我今天来,是为了特意纪念一个日子,一个人。我的恩人,他死了,死于癌症,而他给我留下了他的全部财产……??你知道吗?我来,是想把我这套修鞋工具带走,它是我应该纪念一生的东西。而当我看见你就坐在我当年坐着的地方,就像看见了我的当年……一个人,能从最低级的活计干起,干好,就没有什么干不好的。因为我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当我看见你坐在这儿的那一刻,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想带走你,像当年我的恩人带走我一样。如果当年我的恩人没有带走我,坐在这儿的仍会是我。而你坐在我的位置也决不是偶然的,这说明,我们是两个有缘分的人。如果我的恩人活着,他一定会赞成我带走你,像当年他带走我一样。带走你,给你一份好的生活,当然,这一份好生活是需要你努力奋斗才能得到的。能不能得到也要看你的造化了。人生,即使走在同一条路上,也不会走成一模一样的。你走在我的旧路上,而你将形成与我不一样的人生,这是我的恩人跟我说的话。如果你能跟我走,便是我对恩人的一种报答,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说,那么,这套工具呢?
他说,放在这儿吧,交给安丽,兴许还会有人继续用到它……罂粟花乘虚而入,从此把我俘虏……那些罂粟花便乘虚而入,满目满心地占据了我。我在那种散发着某种无可抵御的盈盈的美艳里有些飘飘然,有些醉眼迷离,有些神不守舍。
在罂粟花泛滥的美艳里,潜在我人性里的某种放纵和随波逐流仿佛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我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大片大片的花的美艳里。花的美艳汇成一条河,打着欲望的漩涡,使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从此迷失了方向。我被一点点地侵蚀,我被一点点地消融。当我像泥土一般倒伏在罂粟花的脚下时,已然成为它的一个新奴……
人这一生,不断地要遇到许多人。有些人,是你一生的结儿——好结,或是不好的结儿。而有些人,却是你的前定。他们出现在你人生的拐弯处,或是你人生的某个节骨眼儿上,他们看似重要,但有时,他们不过是你命运的一种铺垫,是你下一段人生的一个衔接、一座桥梁、一粒铺路的石子。
我在最初一直以为使我的命运大转折的人是许保善。其实他只不过是我与文妮相识的一场衔接,或者一个转场。
许保善承继的是他的恩人的宝石生意。我跟着他到芒市最初的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