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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訢披了素衣,由德庆一路陪同进了乾清宫。宫门口整齐站着一排排的大臣,均着素衣,神情悲痛。见是奕訢前来,都极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奕訢跨步走进屋,屋内一片雪白,三四个与柔荑差不多大的女孩俯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她们都是同治的嫔妃,不过二八年纪却已成寡妇,甚至与同治连床闱之欢都不曾品尝。为首的是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她跪在离同治遗体最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只顾抽泣。奕訢平日就听说阿鲁特氏受尽慈禧羞辱谩骂,有时竟还动用私刑,心里难免有些酸楚。见她纤弱的背影随着声声抽泣而飘摇,仿佛是当年楚楚可怜的繁妤,更是于心不忍。虽然他与皇后地位有别,但此时也懒得顾及,正欲上前劝解安慰,却听得一声高喝:“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到!”
二太后徐步而入,虽神情悲痛却不失尊严。慈安面颊尚有泪痕,而慈禧则是冷漠至极,审视四周后,目光最终聚集在阿鲁特氏身上,道:“皇上一向最疼爱你,你便也随他去吧!”
慈安大惊,显然慈禧的主意是没有与她商量的。不过她从来不愿揽事,就算打心眼里偏疼阿鲁特氏,也觉着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伤害她与慈禧的“感情”。因此也便没有开口。
奕訢见阿鲁特哭得更凶,越发痛心,俯地道:“臣请求太后收回成命。正如太后所说,皇上疼爱皇后娘娘,必然是希望皇后娘娘好好活着,又怎忍心见不过十六的皇后娘娘撒手人寰!”
慈禧冷哼道:“真是不得了了,王爷与皇后从未讲过一句话,就能为她违抗我的命令。看来定是那酷似繁妤的一双眼睛迷惑了王爷的心吧。”
奕訢狠狠一怔,十二年来,慈禧从未提及繁妤,她渐渐成了众人心中永恒的秘密。今日却突然一提,使得奕訢颇有些心虚,不敢再言,将头侧向一旁。
不经意的侧首恰巧对上阿鲁特氏饱含无奈的目光。柔柔地,软软地,却是用最温暖最安静的方式刺痛了他的心。
那双秋水般的眼睛他曾在心底描绘过无数遍。猛然间他想起了柔荑,不只是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
他轻轻一颤,忽然很想爱她。
“臣妾谢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恩典!”耳际飘来阿鲁特氏清脆好听的声音。她满面微笑地朝二太后重重一叩首,又转过身子对着奕訢微微一拜:“六王爷,我曾问过皇上有多爱我,他对我说就犹如六叔爱繁妤。我一直追问他繁妤是谁,他却不愿说。而今天,我终于明白,哪怕天人永隔,甚至两个人都沉沦阴间,那又如何?爱早已埋进了对方的心中,永世不灭……”阿鲁特氏笑得更加明艳,与身上的白衣格格不入。她缓缓挪着身子,不顾一切地执起龙床上同治帝因梅毒而腐烂的双手:“载淳,你知道吗?即使你那样背叛我,我却还是爱你不悔。”旋即她狠狠咬紧自己的舌头,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艳红的可怕。不出数秒她便气绝身亡倒在地上,惟有她与同治的手,却再也没有分开过。
一只是春荑般的纤纤玉手,一只是布满浓疮的手,握在一起固然别扭,却不知他们握紧的不只是手,而是全部。在阳间未来得及完成的,全部。
“状元的女儿果真是三贞九烈,就让她与大行皇帝和葬吧。”慈禧冷漠道。
奕訢心里不是滋味,但这种怜悯很快就被他心中更大的疑虑所取代。那个疑虑或许也是个美丽的希冀。
年轻的皇帝死了,无嗣,下一个皇帝会是谁?
卷四 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光绪王朝)
新的秘密
柔荑已两日未见奕訢,她似乎正在慢慢地被这个世界遗忘。甚至连人类最基本维持生存的食物,也不曾有人关怀、哪怕施舍一些。她只能透过小小的窗户静静望着视野中无限缩小的雪景,却再也不认为它美,只是愈看愈觉得寒冷,不止是身体,更是心。她也偶尔回忆,回忆奕訢与繁妤的故事,却惊奇发觉那些她执著的美好过往,几乎全部都是奕訢用寒冷融合的、填满的无比巨大的冰川。
冷,从前世今生到来世,一直贯穿着他们本就单薄的爱。即使偶然温热,也很快被那一大片的冰川下得连连后退,甚至自觉消失。柔荑不忍再看那片惨淡的白色,她将头埋于膝间,感受着自己眼泪所带来的暂时温暖。
“柔荑……”她听到了细碎微弱的开门声,仿佛羸弱的身体突然被赋予生命,她惊喜地仰起头,却在看到来者的那一瞬将泪与笑都僵在了脸上。
身材面貌宛如少女的优雅妇人,雍容华贵,光艳四射,即便是在这间肮脏不堪的柴房也无法遮掩她的光芒。而自己,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满面泪痕更是凄楚至极。
“奴婢给福晋请安。”柔荑没有一丝力气,极其勉强地撑起身子朝画蘅磕了一个响头,却很快倒在地上,越显狼狈。
“醉歆楼花魁,倾国倾城,堪比西子。可你知道你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因为身份吗?”柔荑摊跪在地,目光犀利地望着画蘅。
酷似繁妤的神情使得画蘅有些心慌,她定了定神,道:“你没有资格这样看我。”说罢绕到柔荑跟前,继续说道:“王爷心里的那个女人身份高贵无比,即便你与她长相一模一样,你也进不了王爷的心。你以为进了王府便是造化,便可发迹?哼,这就是你为何会在这里的原因,依仗你酷似她的容貌,急于求成。”
柔荑无力笑道:“和硕端仪公主?身份果真高贵啊!父皇不喜,额娘不疼,兄长践踏,嫂嫂算计,太监戏弄,宫女嘲笑。只可惜了一副与我相似的好相貌,被文宗皇帝糟蹋得连条狗都不如!”她一一数着过去的悲痛,像是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里撒上厚厚的一层盐,她痛的无法呼吸,却硬逼着自己平静地讲完,只因她想看见画蘅惊慌失措的样子。
画蘅果真一阵慌乱,却生生强迫着自己镇定,她问道:“公主的事,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柔荑继续笑着,只是这次的笑像多了许多的力气,她几乎是放开一切的大笑:“福晋一定不知道吧?也难怪,王爷如此疼爱我,自然什么事都会对我讲了。”
画蘅气急败坏,恨不得拿条鞭子狠狠抽她。却又因为她一向恬淡娴静,自然是不想让奕訢认为她如其他女人一样是个妒妇。柔荑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有些得意,却在看到前方突然出现的男人时,神情变得惊恐万分。那男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在此伫立多时了。
画蘅见柔荑神情不对,也回了头,见是奕訢前来,有些心虚,连忙低下了头。
奕訢一身素服,犹如窗外飘落的大雪,苍白而惨淡。他的表情十分不悦,根本无暇顾及画蘅,只径自走到跪着的柔荑跟前,望着她求救的眼神,冷冷喝道:“大胆奴婢,胆敢如此同福晋讲话,家法处置。”
柔荑还未回过神,几个小厮便已涌上前来,其中一个手持藤条,柔荑这才会过来,还在惊恐之际便已被小厮按在地上,她抬头望着持藤条的小厮,突然觉得像是一条蛇被他握在手心里玩弄。
画蘅高兴无比,即便自己再怎样贤惠也不会为她求情,她得意极了, 静静欣赏着自己的丈夫怎样替自己解恨。那一瞬她天真以为她在奕訢心中的分量已经盖过了柔荑,甚至是繁妤。
奕訢负手背过身去,道:“动手吧。”
小厮们开始毫不留情地将藤条挥向柔荑瘦弱的身躯,很快她的衣衫被击裂,□的背部布满鲜红的道道血痕,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背部啃噬着她雪白的肌肤。
“王爷,我知道我与福晋的对话你都听到了……你打我不是因为我对福晋无礼……是你不愿意承认你自己究竟有多么的爱繁妤……你不愿意别人提她……是因为你以为你忘了她……只要听到她的名字……神武英明的六王爷便会丧失全部的理智……对么,王爷?”
奕訢心一沉,无限悲凉,甚至有些想哭,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去给柔荑灌些哑药,让她别开口讲话。”
“嗻。”小厮应声,停了手中的动作,柔荑这才得以解脱。很快小厮便取了哑药回来,其中一个甚是粗鲁,见柔荑完全失宠,也便没有丝毫顾忌,一把揪起柔荑的头发,抓起哑药就往她口中猛灌。而柔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哑药夺过掷于地上,强忍着头皮的痛苦望着奕訢,唱道:“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一旁小厮抓起哑药还想强灌,却被奕訢制止,他疾步走到柔荑跟前,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又吩咐小厮道:“去找最好的大夫来,我要她活着!”
小厮更加不解,但又由于是主子的命令,也只好点头照办,转身快步走了。
柔荑蜷缩在奕訢怀中,以自己最后一丝的气力望着身旁目瞪口呆的画蘅,似乎在自信满满地对她说:“你输了。”
画蘅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而奕訢整个眼里却只有怀中娇弱无力的人儿,哪里还看得见她?
柔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奕訢低头望着安静温顺地像羊羔般的她,恍然间以为手中的是他遗失太久太久的爱,繁妤。
“我曾经失去过你一次,为了权。权这个东西就像鸦片,一旦染上了,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头……可是,当我亲眼见你临近死亡时,我发现你才是那个致人于死地的鸦片……欲恨,却无法戒……欲戒,却又恨的死死的……”
奕訢抱住昏迷未醒的柔荑梦呓般地说着,细纹密布的大手轻柔地滑过她的脸。他以为摩擦便能唤醒她的意识,却不知她实在是太累太累,已然忘却了疼痛到撕心的感觉。
“你比我坚强……你为了我连鸦片都戒了,我却连这一点虚无的权力都不肯罢手,甚至还妄想得到整个天下。谁稀罕那天下……残破不堪任人糟蹋的江山,就算得到也是拱手相让……倒不如离开这纷繁的世界……”
“当我恍惚间签下城下之盟时,当我亲口允诺九龙司属于英国时,我就应该知道,弱国的皇帝真真还不如一个外国的公使…可是…我为何还要为这满目创痍的江山献出自己最在乎的人?是不是已经晚了……繁儿…是不是晚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打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悄悄滑进她的衣襟里,无声,却深刻。
这是不是她与他之间,最温热的感觉?
她的眼皮艰难地抽动着,仿佛听到了一切,又仿佛处于昏梦之中。她喃喃说道:“奕訢……你别哭……我最怕看这样的你……懦弱的你……”
她声细如蚊,他亦不曾听见,只是仰首让眼泪流进自己的心里。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载淳驾崩,西太后嗜权如命,又怎会放心将她自认为一片繁华的花花江山交给我?当时策划政变时我就该预料到这个女人的野心,只可惜,只可惜……女人的身体和泪水太能打动人了……太能了……”
奕訢的思绪随着泪水一路滑到从前,那个漆黑到适合酝酿一切阴谋的夜晚。
承德避暑山庄,西暖阁。
叶赫那拉·玉兰脱去为咸丰服丧时穿的白衣,换上一件轻盈的浅粉色肚兜,只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睡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小安子,我美么?”玉兰媚眼横生。
“娘娘,奴才不敢看。”安德海将头压的低低的,其实心里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