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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阖上了双目,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载澂怀抱琵琶的俊美,有阿鲁特氏清纯的笑意,有额娘咄咄逼人却饱含爱意的怜惜,还有皇额娘不顾一切哄我入眠的疼爱。
更有皇阿玛,在天山迎接着我————
皇阿玛,我为何这般的像你!我多希望我是圣祖爷的儿子,即使被兄弟阋墙闹得心神不宁,却始终得以承袭圣祖爷不可磨灭的坚韧和成就大事的心计。可我是您的儿子,承袭了您的风流倜傥,承袭了您的荒唐可笑,也承袭了您的千古情痴!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我已经悔了,那么,皇阿玛,您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本不是天子命,谁知造化弄人,同治皇帝英年早逝,我便在西太后一手策划的戏码之下登上了这荒唐可笑的戏台。
其实,当我初到毓庆宫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皇帝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一度认为皇帝与醇王府里的二阿哥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住。直到有一日,我的阿玛醇亲王来毓庆宫照章查看我功课时,我才知道如今的生活与以往醇王府的童趣岁月已然彻底告别了。
那日我正在听翁师傅授课,忽然有个小太监进来禀报说“王爷来了“,我当时兴奋地把书都甩了,只想快点扑到阿玛怀中撒娇。过了一会,一个头戴花翎,身形佝偻,容貌沧桑的男人跨步而入。我一下子给吓傻了,这是我阿玛吗?原来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的阿玛怎么会显得这般苍老?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玛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极快,声音铿锵,像是经过多次排练:“臣奕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起来!”确认他为阿玛后,我早已忘却了西太后派人教的礼节,忘却了那该死的“平身”二字,待阿玛颤抖着站起后,我便像以前那样钻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生怕他又离开了我。
这个举动显然吓坏了所有人,翁师傅大声咳嗽了一声,明显是在示意我的举止欠妥。但我一心只想着阿玛,刻意忽略了翁师傅的提醒。而我的阿玛却不像以前那样把我举起,让我瘦小的身体在他手中旋转,宛若飞天一般,而是轻轻地想将我推开,却发现一向孱弱的我今日力气却大的惊人。
“皇上,臣,臣惶恐!”阿玛的声音变了颤抖起来,我仰首望他,他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丝丝冷汗。
“阿玛,我……”我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我身份的更迭,为了不给阿玛带来麻烦,我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抱着阿玛时,感觉他是那样的强壮,他简直是我心里的天神!
“臣该死!”阿玛又跪了下去,并极其恭谨地朝我磕了一个响头。
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掉落,一颗一颗滴在地上,可是阿玛却连看也不敢看我,更不会知道我满腔委屈的眼泪了。
“王爷平身!”我俯身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阿玛,心里酸楚至极,多想一走了之,和他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远不及皇宫华丽却幽深安静,处处花香的醇王府,回到那碧波荡漾,暖风熏人的什刹海……
可是,我想起西宫太后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醇王府一家上下的兴衰荣辱,想起额娘和二娘眼中的万般无奈,我哽咽了半天,却只逼出了这最伤人的四个字。
阿玛拜谢圣恩,旋即平静站起,像是刻意回避我的满面泪痕,望向翁师傅道:“皇上功课有劳翁师傅费心了,望翁师傅严厉教诲,尽力辅佐,让皇上日后成为有道明君。”
翁师傅颔首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定能为我大清开创一番盛世光景。”
阿玛听罢,向我俯身告辞,然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跨出了书房。
可是,在阿玛背身的那一刹那,我分明听到了阿玛万般哀愁的话语。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我很想上前去追他,可是当我站在书房门口时,阿玛已无半分踪影。
“皇上,”我的贴身小太监突然走上前来,弯着身子对我细声说道:“皇上以后可千万别叫七王爷‘阿玛’了,这要是让圣母皇太后知道,皇上会倒霉不说,只怕七王爷也会凶多吉少啊!”
“好,我知道了。”那时我年幼,还未把“朕”这个字深入内心。我仰首望着清澈明亮的天空,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愉悦地旋转,发自内心的羡慕它们。
它们尚有家庭亲人,而我,居庙堂之高,享荣华富贵,却高处不胜寒,竟触摸不到人间最平凡的亲情。
童年与少年是在没日没夜的读书、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的嗻嗻声以及西太后的“谆谆教导”中度过的,枯燥乏味而提心吊胆的生活使我丧失了对生命和生活的热情,在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中,我甚至能感到心底的悸动逐渐回归平静,乃至消失。
我是一个按照西太后意图被打造而成的木偶,她站在我的身后指挥我笑,指挥我哭,我只要稍稍有一丝自己的想法,那么我这个木偶便会被她任意猜散。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所以我一直忍住心中滴落的泪,去迎合那个冷漠孤绝的西太后。
我甚至觉得我早就死了,如果不是珍妃的出现,我恐怕已然是具行尸走肉。
在西太后觉得我长大成人可以亲政的时候,她为我举行了大婚,珍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这样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感受到了清风般柔和的拂煦。
珍妃闺名瑞雪,与我共处时,如若是冬日,她定会笑盈盈地指着窗外漫天大雪说:“臣妾就是出生在那样美好的雪天。”那时我就纳闷,雪美么?值得人心动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怕极了雪,我本来心底就凉,若在碰上这恐怖的严寒之冬,只会让我的内心雪上加霜。可是珍妃似乎不然,她总是鼓动我与她一起在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踏雪嬉闹,赏雪望月,我每每拒绝,却终究败给了她无邪质朴、饱含哀求的双眸。那一刻我大胆地执起她的手,与她愉悦地奔跑在一片白茫茫中,寻着我们留在雪地里或深或浅的脚印,寻着掩藏在白色深处那清冷孤傲的梅,寻着珍妃不经意浮起的醉人笑意,寻着我已流失太久太久的童贞岁月……
一切一切是那样美好,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流下了幸福的汗水。
然而惬意的生活总是距离我遥不可及,待我与珍妃返回景仁宫时,西太后居然端坐在内,我和珍妃吓得一身冷汗,双双跪在地上,不知从何说起。而西太后竟连审都没审,直接吩咐李莲英将珍妃拖到院中行“褫衣廷杖”之刑,罪名是“女色惑主。”
我闻之一震,连忙向西太后求情,西太后颇具深意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颤抖的我,然后缓步走到我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我因自幼多病,竟被西太后一耳光打得颤颤巍巍,满屋子人皆吓得大惊失色,却无一人敢言半语。
“皇爸爸,今日之事全是儿臣之错,请您看在儿臣年少无知、只知嬉戏的份上饶恕珍妃吧。”
“年少无知?”西太后冷哼一声,随即问道:“皇上已经亲政了,还说是年少无知么?”
“儿臣尚年轻,加之天性顽劣,确不能独理朝政,望皇爸爸再临朝训政。”我眼里泛着泪水,咬着牙交出了所剩无几的权利,以保全珍妃。
西太后似乎很满意,扬手对着架着珍妃的李莲英道:“放了珍妃。”我正心中大喜,却听西太后又继续道:“不过珍妃行为不检,狐媚惑君,哀家是要好好惩罚的。即日起珍妃降为贵人,未得哀家之允,皇上不得召见。”说罢她甩了甩手,背身而去,刺眼的金制指甲套发出了凄厉的光,她的背影在众人的拥护中逐渐散去。
“瑞雪!”我悲痛地唤着她的名字,她跌落在我怀中,我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皇上,快走吧。若让老佛爷知道了,又是一场事端啊。”旁边小太监不断催我,我方才起身,与珍妃依依惜别。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独处乾清宫,我翻着纳兰的《饮水词》,看到此词如此贴近我的心境, 不觉怅惘吟出。
“德庆,你是乾清宫的老公公了,在这宫里辈分与李莲英不相上下,不知你是否知道恭亲王的长子载澂?”我将书合上,侧首望着一旁为我研磨的老太监道。
德庆吓得狠狠一颤,好一会儿才吞吐道:“奴才,奴才知道。”
我见他分明有些不对头,便笑问道:“怎么了德庆?载澂有那么吓人吗?”
德庆仍旧有些惊慌:“澂贝勒死了好些年了,不知皇上今日提及,所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七姑姑对我说载澂精通音律,唱功颇佳,能将纳兰的每首词谱成曲,真不知道他谱的这首词,是怎样的一番风韵啊。只可惜,载澂死的早,而七姑姑,也不知身在何方。”我缓缓站起,仰望着干净却孤独的夜空,怅然道。
脑海里那一眼的俨然巧笑,美目盼兮,令多少男人折服。只可惜红颜天妒,数载人生原是清梦一场。待再回首时,却只余淡淡芳香萦绕于室,婉转天籁流连于心,伊人却不在。
后来我还是有幸见到了七姑姑,那日亦是六叔寿终正寝之日,她终于赶在了最后时分,与六叔互诉心肠,红尘诀别。
我知趣地离开,一直呆在萃锦园等待消息,直到下人匆忙跑来说恭王爷薨逝时,我才又踏入了六叔的内室。一入室,映入眼中的场景简直令我震惊!
六叔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阖着,嘴角似浮着一丝笑意。而七姑姑则跪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而亡。我的眼泪扑簌而落,第一次摆脱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大步走上前去,欲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成全他们堕入阴间的缠绵。
就当我执起七姑姑手时,竟发现她手中有一张小纸,上面写着“载湉亲启。”
我好奇地从她手中抽出,只见上面写着:“吾侄载湉:七姑姑知晓皇上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七姑姑自己也不信,可是当我真正来到这个不属于我的朝代时,我真的相信了这回事。当皇上看到这信时,七姑姑已经死了,因此已不惧怕任何事情。七姑姑想告诉皇上,七姑姑是未来之人,知晓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但七姑姑对皇上爱怜至极,着实不愿见你走入历史的悲剧。七姑姑有句话想告诉皇上,闻说康梁已对皇上阐述维新之事,皇上已然决心变法,此事万万不可!一来此变法必然失败,二来西太后会借此将皇上囚禁,皇上将郁郁一生!皇上一定要听七姑姑这一次,七姑姑绝不会害皇上!请皇上切记勿变法,切记,切记!繁妤绝笔。”
看完后我平静地将七姑姑留于世间最后的言语撕成碎片,不是我不相信七姑姑是未来之人这等荒诞事,也不是不相信七姑姑叮嘱之言的真实性,而是我必须变法,必须自强,此法为天下苍生而变,不成功便成仁!
对不起,六叔、七姑姑,你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怨恨载湉这样做,因为你们老早就预见了载湉凄惨的未来。可是载湉已经决定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粉身碎骨,纵然倾其所有,载湉也定要变这陈旧顽固的祖宗之法!
后来我大张旗鼓的开始变法,很可惜,由于袁贼告密,变法失败,变法仅仅持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