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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朝堂诸臣不安,纷纷上疏请求撤换辽东总督,将叶近泉拿问,此事秦堪费了好一番周折,甚至为此将两名带头的给事中寻了由头拿进了诏狱,罗织罪名将其流放贬谪方才平息。
辽东边军如今与北方鞑靼作战渐渐扭转败多胜少的战局,叶近泉治军有方固为原因,而身在京师默默为辽东保驾护航的秦堪也功不可没。
二人再见,彼此磊落坦荡,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激动,互相微笑以对。
“为国戍边经年,师叔受苦了。”秦堪长长一礼。
“为保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秦公爷受苦了。”叶近泉披甲抱拳回礼。
二人同时直起身,把臂仰天大笑,多年的艰困辛酸尽付豪迈。
男人的友情勿须因为所以的罗嗦,当你需要时,他总会出现。
*
五日后。快马传来天津的监察御史方荀的密报,密报越过内阁,直接呈送皇宫。
第二日朝会,金殿上不利于秦堪的声音越来越纷杂。据方荀的密报所奏,天津的问题很严重,“天津市舶司由司礼监派遣太监所任,然臣纵观天津上至知府,都指挥使司,下至市舶司,锦衣卫千户所,东厂掌班驻地人等,皆上下通晓沆瀣一气,几近同气连枝。臣奉旨查验东港帐目,水师实缺却多受阻挠,天津上下军民人等只知秦姓,却不知有朝廷矣。”
这份奏疏的指责可谓严重之极,几乎等于指着秦堪的鼻子说他造反了。朝堂内参劾秦堪的声音自然一浪高过一浪,而朱厚熜努力对秦堪摆出的和善亲切的表情也渐渐开始有了变化。
“诏令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钱宁离京赴天津彻查不法。”
这是朱厚熜的诏谕,诏谕里的杀机昭然若揭。
满怀杀机的钱宁怀揣圣旨刚出京,兵部尚书严嵩却在金殿内转守为攻,跪地请求再论礼议。
这个提议顿时引起了殿内文武百官的共鸣。
礼仪之事是目前扎在百官心中的一根刺,凡行事必先正名,更何况是堂堂天子之尊。朱厚熜若不认弘治为父,便不属弘治一脉,儒家正统思想里的“兄终弟继”,其前提是兄弟俩人必须有同一个爹啊,若不能改认父亲,那么朱厚熜的身份跟皇宫外隔壁王叔叔的儿子有什么区别?好好的皇位凭什么给你?
严嵩的话令朱厚熜的神情立即变得很阴沉。坐在龙椅上冷冷瞪视他许久,没等他考虑如何应对,别的大臣已三三两两出班,异口同声请求天子改认弘治为父,并以子嗣的名义给弘治加封谥号。
朱厚熜终于暴怒。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心智城府再怎么妖孽,终究阅历太浅,满朝文武都是朝中打滚几十年的老狐狸,朱厚熜如何斗得过。
朝会上,君臣两方不出意料再次大吵起来。
朱厚熜和秦堪都在借势,互为攻守,君臣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互斗上了。
朝会以朱厚熜怒冲冲拂袖离去为结束,然而,这只是朱厚熜个人料想中的结束。
值日宦官尖着嗓子喊了声“百官退朝”便急忙跟着朱厚熜转回谨身殿更衣,可殿中文武百官却一动也不动。
礼仪之争,是儒家既定的礼制,是朝臣的原则,原则不能破,名不正则言不顺,让这个不愿改认父亲的皇帝登基有什么意义?本属于弘治一脉的江山岂不是从此拱手让于旁人?大好的江山,既无内忧亦无外患,却莫名其妙把江山丢给了旁系,他们这些大臣将来在史书上会留下怎样的骂名?
殿内的大臣们沉默不语,不言也不动,可怕的狂风暴雨在静谧中酝酿成形。
“孔子定礼制,天下始安,礼乐传延千年,圣天子岂可废耶?严某不才,愿以死谏!”寂然无声的大殿内,严嵩咬牙高喝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紧接着,一个平常并不起眼,来头却很大的人站出了朝班,此人却是杨慎。
说他不起眼,是因为他的官职,通政司左参议,小小的四品文官,说他来头很大,是因为他的身份很显眼,既是当朝首辅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也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公,更是宁国公秦堪的嫡长子小公爷秦康的授业恩师。
严嵩振臂高呼之时,杨慎第一个站了出来,喊出了一句振奋人心闪耀千古的名言。
“吾与严尚书同去!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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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跪谏宫门
“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杨慎的话鼓舞了满朝文武的人心。
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大明的文官道德败坏也好,沽名钓誉也好,贪墨成风也好,终究有一样是可取的,也是中国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宝贵最闪亮的,归纳起来很简单,“仗节死义”而已。
文官不怕疼不怕死,有的时候为了谋个“不惧权贵”的名声,甚至喜欢在刀尖上跳舞,主动招惹皇帝,就差跪地求他给自己赏一顿廷杖好回去炫耀,没有挨过廷杖的官是不称职的官,这种做法当然很贱,但是反过来说,也可以看得出大明的文官是何等的无畏,这种人不去干扯旗子造反的杀头买卖委实糟蹋人才了……
杨慎的一声厉喝仿佛点燃了朝臣们心中久抑的怒火,金殿内的静谧瞬间被打破,群情沸腾。
“去承天门跪谏,陛下不肯答应咱们头撞宫门而死!”
“同去!”
“同去!”
四百多名文武大臣,一声呼喝下群情激愤地走出了金殿,浩浩荡荡往承天门而去。
…………
乾清宫。
“陛下,大事不好了!文武百官再次聚集承天门跪谏,求陛下……应允礼议之事。”小宦官慌张地跪在大殿的门槛外,语气很急促。
刚散了朝,一肚子怒火没处发的朱厚熜闻言一怔,怒道:“又来了!这帮子大臣非要逼死朕不可吗?除了一哭二闹,他们还会做什么?由他们去吧!他们爱跪到什么时候随便!”
小宦官苦着脸道:“陛下,这次恐怕不能随便了呀……”
“什么意思?”
“此刻承天门外跪着四百多位大臣,半个时辰前,已有四位大臣头撞宫门,直到撞得鲜血淋漓方才晕厥,被人抬走后,又上来四位继续以头撞门,瞧他们的架势。这是要死谏呀……”
朱厚熜浑身一颤,眼中不由自主露出慌张之色。
他可以不在乎大臣们的意见,可以乾纲独断一意孤行,因为这是天赋君权。理所当然的,可他不能坐视大臣们一个一个排着队的撞死在皇宫的宫门前,这事将来若传扬天下,大臣们固然扬了清名,名垂青史不朽,可反过来说,他嘉靖皇帝的名声呢?天下谁不会骂他是个残暴昏庸的皇帝?皇帝位置都没坐稳便害了这么多大臣的性命,自己刚刚登基,各地藩王们心中千百个不服,这个时候若再闹出这么一桩震惊天下的血案。他这个皇帝还能当几天?
眼皮猛然跳了几下,朱厚熜站起身,金殿所受的怒气早已消逝无踪,转而化作一片焦虑,急忙道:“快。命大汉将军拦住大臣们,请众臣赴奉天殿议事……”
重重跺了跺脚,朱厚熜又急又惊,道:“有什么事不能好言好语商量,非要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呢?礼议之争而已,众卿何苦害朕!”
小宦官领了旨,匆匆忙忙往宫门跑去。
…………
承天门外。四百多名大臣穿着官袍跪在尘土里,面朝宫门频频叩首大哭,哭声震天。
宫门前还有四位大臣以头撞门,撞得砰砰作响,额头的鲜血顺着脸庞止不住地流落,而四人已摇摇欲坠。门外的值守大汉将军微微变色,两名守门的小宦官哭丧着脸,急得不住的搓手跺脚,又不敢上前相劝。
领头的严嵩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哭得最为伤心。只是谁也没发现,每次磕过一个头后严嵩总会直起腰板,不经意似的朝后瞟一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
北镇抚司。
丁顺躬身垂首,神情恭敬:“公爷,今日早朝,新皇已下旨命钱宁赴天津,彻查天津诸有司不法事,包括知府衙门,都指挥使司,锦衣卫千户所,盐漕两道衙门,市舶司和水师……”
秦堪冷笑:“这是要将我连根拔起的架势啊……位置还没坐稳就风风火火忙着削权,真是迫不及待,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手段嫩了些,凡事讲究个火候,火候没到,能揭锅么?”
丁顺笑道:“十二岁能干出这等事,已然很了不得了,我家的孩子若有他一半的机灵劲儿,当年何至于差点被我打残了。”
秦堪抬眼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没有机灵劲儿跟老爹有关,你儿子挨这么多打冤不冤?”
丁顺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这个自取其辱的话题,道:“公爷,今日朝会上,严嵩又提起了礼议的话头儿,新皇果然大怒拂袖而去,严嵩和首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二人在金殿上煽动了几句,现在严嵩和杨慎已领着大臣们往承天门跪谏,今日之谏,文武百官皆谓之曰‘死谏’。”
秦堪似乎毫不意外,目光里流转着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百官死谏,你猜新皇会如何反应?”
丁顺笑道:“百官们若真在宫门前溅点儿血,新皇怕是承受不起,必然好言好语相劝了……”
秦堪点头:“不错,纵然是九五之尊,但他的根基还是很薄弱,得罪一两个大臣不打紧,得罪满朝文武可就有点麻烦了。”
说完这句后,秦堪和丁顺都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丁顺从怀里掏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递到秦堪面前。
“按公爷的吩咐,名册上共计一百二十二人,全是京师四品以上官员,锦衣卫查了三年多,这些人有的曾在地方上占田夺地,有的妄断冤案致无辜者死地,有的经常构陷罪名制造假证参劾公爷多次,他们都有取死之道……”
秦堪淡淡地道:“这些人……”
丁顺急忙接道:“这些人今日此刻,全部聚集在承天门前哭天抢地跪谏呢。”
秦堪又点点头,却阖上双眼不言不动了。
见秦堪没有任何表示,丁顺顿时明白了意思,眼中杀机一闪,将名册塞进怀里,恭敬地退出了屋子。
丁顺退出片刻后,秦堪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
“历来名臣良将,不杀人而创伟业者何其稀少,原来我也不能免俗……”
第七百四十一章 宫门惊变
四百多名大臣在承天门前跪谏。
这是一次皇权与臣权的直接碰撞,二者针锋相对,毫无妥协。
承天门前哭声震天,以头撞门的大臣一批接着一批,围观的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人们第一次认识到“礼乐”二字的神圣,为了这两个字,有人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捍卫它。
朱厚熜在乾清宫里急得团团转,派出去劝说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可大臣们根本不搭理,除了朱厚熜主动下诏换爹,这事没得商量,不答应大家就一齐撞死在宫门前,你再换一批人当大臣吧。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挟。
可是这种要挟堂堂正正,哪怕朱厚熜精读古今经史子集万卷跟大臣们辩,同样辩不出结果,因为他没占住道理,随便一个大臣只消翻出圣贤书,一条条地指给他看,此处合情,此处合理,啊,此处应有掌声……
劝说的太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回来,很显然,相对于舌灿莲花的劝说,大臣们对撞门自虐更有兴趣。
朱厚熜急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只听说来京城当皇帝,权力和地位与当初圈禁王府绝不可同日而语,可谁知道刚登基便遇到这种事,不答应吧,大臣们若真撞死几个,他朱厚熜的昏君名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