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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急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只听说来京城当皇帝,权力和地位与当初圈禁王府绝不可同日而语,可谁知道刚登基便遇到这种事,不答应吧,大臣们若真撞死几个,他朱厚熜的昏君名声算是传遍天下,答应吧,自己和亲生父母的尊严何在?再说这次向大臣妥协了,让大臣们探知了他的底线,以后遇到任何事还不得变本加厉,他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朱厚熜在乾清宫犹豫踯躅进退两难之时,承天门前却发生了惊变。
哭声震天的承天门广场上,杨廷和颇为无奈地和百官们跪在一起请愿,从内心来说,杨廷和实在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要挟皇帝来达到目的,不论目的是何等的崇高正义,一旦用上要挟的手段。整件事情便显得有些等而下之了,然而无奈的是,今日这事是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杨慎煽动起来的,杨慎干这件事之前根本没跟他商议过。是以今日朝堂上连他也被弄得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一大帮热血上头的大臣们便跟着杨慎出了宫门。
群情激愤之下,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只好欣然景从了,当大部分人在做一件自认为正义的事情时,剩下的小部分人就算内心并不赞同,也不得不被强大的民意所绑架,对大臣们来说,名声更重于生命。
杨廷和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大臣头撞宫门。撞得鲜血淋漓甚至昏厥,他一直垂头不语,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秦堪那张儒雅温文的脸庞。
朝堂接连几日发生这么多大事,秦公爷竟不闻不问,仿佛隐居了似的。就连新皇将其明升暗降,明显下一步要着手对付他了,他仍然没有任何应对,他……到底在想什么?以他的性子来说,不该是这么忍气吞声的人啊。
百般疑惑之时,跪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杨一清凑了过来。
“介夫,这么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就算今日逼迫陛下妥协,但以后君臣之间愈发疏离冷淡甚至互相仇视,于国不利呀……”
杨廷和脸色阴沉,冷冷道:“老夫何尝不知此举太过孟浪,可恨我那孽子未与老夫商议便煽动群臣,闹到现在这般局面。若陛下不肯妥协,今日如何收场?”
杨一清叹道:“收不了场啦,陛下不答应礼议倒是其次,若咱们惹得龙颜大怒,今日这承天门前怕是要血流成河……”
杨廷和悚然一惊:“陛下不会这般残暴吧?”
“这位新君不过十二岁。据说在安陆州兴王府时是有名的贤世子,精读诗书,通晓史事,才十二岁已开始学着作策论经义,读书倒是厉害,可读书厉害与残不残暴有关系吗?史上喜读书又喜杀人的暴君还少吗?”
杨廷和神情渐渐放缓,笑着摇头:“应宁兄,你太多虑了,今日宫门前聚集京师四品以上文官四百多人,老夫不信陛下敢同时对这四百多人下毒手,把咱们都打杀了,偌大的江山谁来治?他不怕天下士子与天家皇室离心离德吗?虐杀士大夫的名声传扬出去,他这皇帝以后怎么当?”
杨一清苦笑道:“但愿老夫多虑了……”
话音刚落,广场东西北三个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
杨一清和杨廷和同时一楞,直起身扭头朝外望去,却见一百余名头戴羽林毡帽,身穿暗红色服饰的军士手执水火棍,从三个方向分三横列渐渐朝宫门前聚拢,须臾间便将四百多名哭嚎的大臣包围在中间。
所有正哭得投入忘情的大臣们听到脚步声都楞了,扭头望去,却发现自己已被人包围,而且摆明了一副关门打狗的架势,所有大臣不由勃然大怒。
值守宫门的小宦官和大汉将军也呆住了,面面相觑之后,发现这帮人一个个面生得紧,既不像厂卫所属,也不像禁宫卫士,瞧他们穿的服色却像是三千营的将士。
一名站在宫门前的宦官眼角使劲抽搐了一下,神情顿时浮上了然之色。
三千营,陛下刚封的三千营都督不正是如今极受圣眷的江彬吗?这些人若是江彬所属,看来陛下是下了新的旨意,打算对这群无法无天的大臣痛下杀手了……
仔细寻思片刻,宦官又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连他这个阉人都清楚此时对四百多名大臣痛下杀手会有怎样的后果,陛下英明睿智,怎么可能不知?这事儿透着蹊跷呀……
宦官正惊疑间,却见将士们已将大臣团团围住,为首一名面生的百户肃声大喝道:“奉圣谕,聚众闹事的臣工速速散回衙府,宫门乃皇家禁地,不准聚众喧哗,违者杖毙!”
带头的杨慎大怒。站起身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等为民请命,促请天子维倚祖宗礼制,勿使圣名有污,勿使天家蒙羞。我们做错了什么?陛下何以如此待我等忠直臣工?”
百户冷笑:“末将只是武夫,大人说的国家大事末将丝毫不懂,末将只奉圣谕,半柱香时辰之内若再不散去,各位大人莫怪末将得罪了!”
众臣皆惊怒,喝骂声顿时此起彼伏,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不少人眼中散发出兴奋的光芒,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扬名立万机会啊,若真被这帮傻大兵们敲几棍子。将来说出去是何等的荣耀?当官若不挨几记廷杖岂不是白当了?
所有大臣公心私心各自打着算盘,嘴上却愈发不饶人。
大明的文官都是暴脾气,无理也要胡搅蛮缠几分,更何况今日大伙儿自觉占足了道理,更要变本加厉。最好激得这帮将士们动手揍他们,以后大可带着满身伤痕心满意足地招摇过市了,于是众臣一边争吵一边撸起了袖子,将士们还没有动作,大臣们已主动动手推搡了。
喧嚣失控的人群里,唯有杨一清和杨廷和神情凝重地互视一眼,他们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怕是会出事,出大事!
见宫门前情势渐渐失控,为首的百户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随即退后三步,右手高举,狠狠往下一挥。大喝道:“动手!”
一百余名将士听到命令,顿时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水火棍,在大臣们一片不敢置信的目光里,一百多根水火棍劈头盖脑朝大臣们砸下,为首一名辱骂推搡最起劲的大臣第一个被砸中额角。殷红的鲜血喷泉似的狂涌而出,这位大臣哼都没哼一声,当即便一头栽倒在地,腿脚不住地抽搐,眼见不活了。
将士们动了真格的,大臣们这一刻顿时手脚发凉,呆呆地注视着地上渐渐浸染成一大片的鲜血不住地蜿蜒流淌,一个念头在众人心中浮现:陛下……真敢对他们动手啊!
“陛下!陛下你欺人太甚!我朝自洪武以后,鲜有虐杀士大夫者,我等乃国之重器,今为民请命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人群里,杨慎发出一句怒吼。
众臣闻言纷纷瞋目裂眦悲呼,宫门前乱象纷呈,哭声和嘶吼声交织成一片。
广场外围,闻声而来的锦衣卫,东西厂,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衙役巡检等围了一大圈,黑压压的聚拢一堆,人群里有心生疑惑者正欲上前询问,那名带头的百户却似有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瞋目喝道:“我等奉圣谕办差,闲杂人等一律让开,否则以逆党论处!”
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十数步,百户气势太强大,仅“圣谕”二字便足以让众人退避三舍了,哪怕直到现在也没瞧出这位百户和麾下分属哪个营镇,大家也不敢再管闲事,但所有人心里也偷偷给他们下了定义,穿着三千营将士的服饰,行事又这般猖狂嚣张,这般目中无人,不是最近正受圣眷的江彬麾下又是谁?
百户这时又回过头,冷冷朝跪地哭嚎的大臣们道:“诸位大人还请速速散回府衙,末将领了旨意,半柱香时辰眼看就到了,那时谁若还不离开,莫怪末将将尔等杖毙当场!”
众臣闻言纷纷大骂,值守承天门的宦官已吓得浑身冒冷汗,随手便扯过一名大汉将军,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事儿不对,你赶紧跑去乾清宫向陛下禀奏,确认一下这群人是不是究竟奉了圣谕……”
大汉将军一楞,接着神情大骇:“公公的意思,意思是,眼前这帮人,……矫诏?在皇宫门前矫诏?”
宦官脸色苍白,咬着牙强自镇定道:“矫不矫诏杂家怎知道?赶紧回宫去问!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是!”
大汉将军连滚带爬朝乾清宫奔去之时,宫门前再生惊变。
半柱香时辰转瞬便至,当然,没有一个大臣离开,无论害怕还是恐惧,这种时候离开等于自己的人生和仕途全都毁了,朝堂绝不会给一个临阵脱逃的人任何升迁的机会,不仅如此,以后他也会成为大臣们的公敌。
大臣们不肯离开。百户却果真不跟他们客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中杀机一闪,重重地下了命令。
“动手!”
刷!
一百多根水火棍无情朝大臣们头上身上砸去。一阵猝不及防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广场上杀意森森,只听得一声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滩滩鲜血从这些大臣的头上身上流出,渐渐将广场上的白玉石地砖染成了一片血红。
一场真正的屠杀缓缓拉开序幕……
…………
…………
朱厚熜坐立不安地在乾清宫内来回踱步,等待宫门外传来消息。
在他的意料中,事情仍未失控,不过是几名大臣撞破了头,他相信大臣们不会真的想死,当然。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自己终究向大臣们妥协,追认弘治先帝为父。
其实朱厚熜也渐渐想通了,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既想当皇帝,又要维护自尊。如此尊贵的位置,满朝文武岂能让他白坐?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认父就认父吧,将来自己在朝中有了根基,羽翼丰满之后再下一道圣旨,再追认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帝,事情不就功德圆满了?
朱厚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甚至暗暗下了决心,今日把大臣们劝回去,自己再矫情忸怩两日后,顺势便答应大臣们所请,暂时对他们妥协一次,接下来便该着手将宁国公的权力一步步削去。他在朝堂和地方上的党羽也一步步剪除贬谪,除去这个权臣,相比他朱厚熜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权臣倒了,皇帝的威信自然便树立起来了……
挺美好的。一切都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美梦,朱厚熜皱了皱眉,清冷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殿门。
殿门的门槛外很快出现一道魁梧的人影,却是一名大汉将军。
“禀……禀陛下,承天门前发生变故,值守宫门的李公公托末将问陛下,是否陛下派了人去承天门杖杀大臣?”
朱厚熜满头雾水:“朝臣乃国之重器,岂有不罪而杖杀之理?朕怎会下这种旨意。”
大汉将军浑身一震,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张了张嘴,正待继续禀奏,又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小宦官喘着粗气连滚带爬跪在门槛外。
“陛下,大事不妙!不知何人宣称奉了圣谕,责令宫门前四百多名大臣速速散开离去,大臣们不依,那人竟命一百多名麾下将士执棍棒打杀……”
朱厚熜顿觉天旋地转,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劈在自己脑门顶上,连殿外晴朗无比的天色此刻看起来也是一片漆黑了。
“谁……谁这么大胆,竟敢假传圣旨!”朱厚熜无力地抬起手,指着殿外抖抖索索:“朕……朕何时下过打杀大臣的旨意?究竟是谁,竟陷朕于不仁不义!”
“那人和麾下百余名将士穿着三千营的服色,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圣谕,李公公觉得不对劲,刚派人回来向陛下确认真假,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