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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不是明显的作死吗?
认识王岳多年,他应该不像是出这种昏招儿的人呀。
当牟斌在午门内看到行色匆忙的秦堪时,忽然间恍然大悟,他终于想通了。
二人骤然相遇,气氛有点尴尬,有些事情不能挑明了说,牟斌神色赧赧,竟破天荒地主动朝秦堪点点头,还露出了一个比较尴尬的笑容。
秦堪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面色平静地以下属之礼躬身为揖。
二人什么话都没说,便在太监的带领下匆匆赶往文华殿。
…………
…………
跨进高高的朱红色门槛,秦堪头都不敢抬,两眼只盯着殿内猩红的地毯,跟着牟斌下跪行礼,没有影视剧里夸张的山呼吾皇万万岁,只跟着牟斌说了一句“臣见过皇上”,接着长长的书案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两位爱卿免礼。”
李东阳和王岳站在书案旁,王岳的脸色很难看,奇怪的是李东阳却已没了早朝时的阴沉之色,两眼露出若有所思的光芒,想着想着,下意识地一捋引以为傲的长须,一摸手一空,才惊觉那把养了多年的长须已然烧没了,于是心疼得一哆嗦,索然长叹一口气。
君臣见礼过后,弘治帝开门见山道:“牟斌,朕今日叫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所为何事,昨晚京师大乱,厂卫相殴,伤及多人,更过分的是,竟烧了东阳先生的宅子,简直不成体统!”
说到这里,弘治帝的语气加重,明显有了怒意。
顿了顿,弘治帝接着道:“东厂王岳说事由锦衣卫而起,朕不听一面之辞,牟斌你说说,到底此事由何而起?”
扑通!
牟斌重重跪下,原本对昨晚之事一头雾水的他,此刻却飙起了演技,如同被陷害的忠臣一般悲愤万分道:“皇上,臣受此委屈一字未提,东厂却反咬一口,臣欲诉冤,伏请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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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上达天听(下)
锦衣卫的老大跪下了,秦堪暗恨他软骨头的同时,只好跟着跪下。
政治人物是天生的演员,这句话简直是真理。
牟斌一脸悲愤跪在弘治帝面前,不像泼妇那样喊天叫屈,只是低垂着头,咬着嘴唇不出一言,神情悲凉中带着几分欲怒而不怒的自矜,眼眶泛红,眨了几下,虎目中的眼泪终于不负众望地滴落下来。
这沉默而痛苦的一幕很快引来殿内众人的同情,连弘治帝都满脸沉痛之色,唯独王岳的脸色却越来越绿了。
殿内沉默半晌,弘治帝长长一叹,道:“牟卿平身,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昨晚京师大乱,厂卫伤者无数,如此大事,朕必须要问个清楚,今日叫你和王岳来,也是当面说个明白。”
牟斌起身,眼泪已不再流了,可眼眶却仍旧发红,恭敬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怨气,这种怨气恰到好处,看在弘治帝眼里,仿若被父亲训斥了的孩子般委屈,瞧得弘治帝心中柔和松动了几分,责怪之言再也说不出口。
秦堪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不由大是佩服,简直对锦衣卫的老大五体投地,这表情,这演技,这戏感……奥斯卡算个屁,老天真应该降几道神雷,把那些评委劈到大明朝来看看,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奥斯卡影帝级水平。
活到老,学到老,这一瞬间秦堪又学到了很多,想想前世的奋斗史,深深觉得自己走了不少弯路,很多事情看似复杂,其实几滴眼泪便能直通康庄的。
秦堪这头在咀嚼品位着牟斌的表演风格,那头的牟斌终于开口了,声若杜鹃啼血猿哀鸣,可谓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臣启陛下阶前,昨日下午,臣已闻知东厂番子蠢蠢欲动,不知何事竟欲寻衅锦衣卫,臣大为惊愕,急命校尉打探,终不得其果,晚间掌灯时分,臣正准备给东厂下帖询问事由,却没料到东厂徒然发动,围攻我内城秦堪所领千户所,臣本大怒,欲令阖城锦衣卫反击,却思及陛下曾常言‘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弘治帝眼中露出几分光采,赞许点头:“不错,朕确实说过,此句典自《诗经》。”
牟斌道:“臣读书不多,唯忠君忠国忠社稷而已,陛下说过,这句话的意思是,京师周边,乃百姓乐土也。既为百姓乐土,臣岂敢因私愤而在天子脚下兴刀兵?否则京师何以称百姓乐土?陛下颜面何存?”
这番话说得连李东阳大学士也频频点头,显然,牟斌正确无误的世界观得到了众人的赞赏。
王岳脸色越变越白,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话说得漂亮,可一字一句都是以他东厂为反面教材,相比之下,东厂昨夜所为简直已成了禽兽行径,更重要的是,东厂乃皇帝家奴,家奴祸害皇都,陛下的面子朝哪里搁?
牟斌接着道:“所以昨夜东厂围攻秦堪千户之时,臣一边流泪,一边忍着心痛严令内城各千户不得妄动,给咱们大明的皇都留点体面,给天子陛下留点体面,不让天下百姓和番邦外国瞧咱们大明的笑话……可怜了秦千户,领着百余人的校尉在千户所苦苦支撑,抵挡着东厂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此刻思来,臣犹觉得对不起秦千户,可为了大局,臣不得不为,若时光倒流再重复昨夜之事,臣仍旧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日你亲妹妹!
愤怒的秦堪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出这一句脏话。
可表面上秦堪却不得不朝牟斌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朝牟斌拱手道:“指挥使大人不必内疚,臣等为了大明,为了陛下体面,身死报国乃臣子本分,不论血洒沙场还是忍辱负重,都是天子亲军的份内事。”
王岳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狠狠盯住了秦堪。
牟斌含泪继续道:“……只可恨东厂张狂,不知收敛,臣一退再退,可他们一进再进,直到听说番子们放火烧了内城五个千户所,陛下!臣已退无可退了呀!求陛下明鉴!”
牟斌深深叩拜后抬起身委屈而悲愤地瞧着弘治帝,表情很决绝,仿佛只要弘治帝再怀疑他一丝一毫,他将毫不犹豫地在这大殿内表演活人吞剑以证清白。
秦堪有样学样,也拜伏颤声道:“陛下明鉴,非我锦衣卫不能忍,委实是东厂欺人太甚!”
弘治帝目注秦堪,温声道:“既然你们锦衣卫下午便闻知东厂动静,你为何不事先避开?”
秦堪叹气道:“臣痛恨自己的幼稚,一直以为东厂不会干出这等混帐事,没想到臣深深的错了……”
王岳呼吸徒然变粗。
李东阳一直保持着沉默,眼睛却盯着秦堪,目光露出几分让人看不懂的色彩。
弘治敲了敲案面,拧眉沉思道:“秦堪,秦堪,这个名字朕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东阳上前拱手道:“陛下,数月前,臣曾将一份南京户部尚书秦纮的奏本呈给陛下御览,里面有一种新式的借贷记帐法,老臣若没猜错,此法应是面前这位秦千户所创。”
弘治帝恍然点头:“原来是你呀,呵呵,秦堪,你很不错。”
秦堪大喜,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你很不错”这样的评语,想必皇帝已将他记在心里了吧?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弘治笑了两声,又萧然一叹,道:“你那记帐法子倒是绝佳,可惜我大明……”
说着弘治帝忽然住了口,秦堪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大明的贪官污吏那么多,如此清晰透明的记帐法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
他很理解弘治帝的心情,那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无奈。
王岳见弘治帝的态度越来越偏向锦衣卫,不由急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辩解已然无用,他知道自己错了一着,这个责任避无可避,但天子陛下对锦衣卫的态度越和善,便代表着对东厂和他王岳的处罚便越重,他不能不急。
“陛下,老奴有话说,”王岳上前一步,跪拜下来以头触地,忿忿道:“此事东厂做得太过冲动不假,可老奴敢对天发誓,绝没派人放火烧李学士和内城几位锦衣卫千户房子之举,此事蹊跷,定是锦衣卫的诡计,故意栽赃东厂!”
牟斌在他身后冷冷道:“若不是你们东厂放的火,难道是我们锦衣卫不成?这天底下杀人放火的事儿不是没有,有放火烧自己家的人吗?王公公此言未免可笑,如此说来,成百上千余番子围攻我内城千户所也是我们锦衣卫自己干的?就为了诬陷你这一遭?”
王岳大怒,转过身便与牟斌争吵起来,殿内顿时有些喧闹。
弘治帝皱了皱眉,眼睛却盯住了秦堪,道:“秦千户,王岳说此事是你们锦衣卫栽赃,你怎么说?”
秦堪楞了一下,接着做出一个令影帝牟斌颇感欣慰的举动。
只见秦堪扑通跪下,慢慢的,慢慢的垂下头,嘴唇蠕动着,眼眶迅速泛红,然后……晶莹的泪珠一滴,两滴,三四滴……
接下来,秦堪慢慢地四十五度角仰视大殿的房梁,忍住不让眼泪落下的文艺青年形象,深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但表情忧郁,哀伤,再夹着那么一点被人冤枉和误解的委屈……
在牟斌老怀堪慰的目光中,在王岳直欲杀人的目光中,以及在李东阳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新一代大明影帝冉冉诞生。
殿内众人看着秦堪精湛的表演,静默许久,弘治帝喟然一叹:“朕明白了……”
“陛……陛下,您……明白什么了?”手握大权的厂公王岳有些结巴了。
弘治帝充满睿智地一笑:“朕明白,锦衣卫果然被冤枉了。”
王岳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老奴,老奴……知罪!”
真正被冤枉的厂公此刻情难自禁,潸然泪下,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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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落幕出宫
弘治帝明白了,可王岳却越来越不明白。
他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玩阴谋诡计的得到陛下的同情,明打明杀的磊落行径却被陛下责罚,天理公道何在?
文华殿里人不多,却很有代表性。大明的皇帝,文官,锦衣卫和太监皆有,明朝的上层权力架构一目了然。昨晚到底怎么一回事,牟斌和秦堪最清楚,王岳隐隐有些懂了,李东阳自从进了殿便一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他懂了没有,弘治帝自认为他懂了。
很怪异的场面,在场的有两种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以及揣着糊涂装明白的人。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不出众人所料,王岳见事已难挽回,非常果断地隆重推出东厂某个档头当了替死鬼,一切都是替死鬼所为,厂公毫不知情。
此事闹得太大,一向仁厚待臣子的弘治帝也不得不杀一儆百,于是文华殿传出了旨意,那位倒霉的替死鬼杖毙午门,东厂厂督王岳治下不严,罚俸半年,杖十,东厂负责赔偿李东阳府上以及几位被烧了房子的锦衣卫千户的损失,锦衣卫指挥牟斌和千户秦堪公忠体国,忍辱负重,上意嘉勉褒奖。
弘治帝拍板之下,此事落下帷幕,除了某人想去衙门击鼓鸣冤,其余人等皆大欢喜。
恭敬地叩拜之后,秦堪垂头退出了文华殿。弘治帝面带微笑注视着秦堪退出,直到他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不见,弘治帝才收回了目光,嘴角那道勾起的弧线却一直还残留在脸上,温文中却有几分诡异的意味,就好像李东阳刚刚的笑容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
…………
沐浴着宫殿之外那一抹暖暖的阳光,秦堪哂然一笑。
原来几滴眼泪果然能解决很多麻烦的事情,这是秦堪今日最大的收获。
尽量目不斜视,忽略禁宫里来回巡梭的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