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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户部有个主事,名叫李梦阳的,今日上疏内阁,参劾京师内外奸商竞相投靠外戚寿宁侯,经寿宁侯与京师盐道衙门媾和后,这些奸商用每引五分银的价格,买了十七万盐引,只纳五分银子,见不得光的私盐便成了官盐,江南两淮的奸商见寿宁侯竟有如此通天本事,上月竟伙同一处,买了一百六十万盐引,致使大明盐法大坏,官府欲禁而不能禁……”
秦堪噗嗤一笑,饶有兴致地瞧着杜嫣气鼓鼓的脸,笑道:“想不到我家娘子竟也有忧国忧民的一天,为夫能娶得如此女中丈夫,实在三生有幸。”
杜嫣气道:“什么忧国忧民呀,我气的是那寿宁侯,相公你知道吗?这么大的事儿被李梦阳上达天听以后,皇帝陛下竟然没有怪罪寿宁侯,听说皇后在后宫哭闹了一番后,寿宁侯安然无恙,李梦阳却被皇上下令拿入了诏狱,相公你说,这寿宁侯难道是你曾经书里写过的孙猴子,谁也动不得他么?上回咱家差点被他抄了,陛下也没怪罪他,这什么世道呀!”
秦堪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这些与我们无关,大不了以后买盐多费些银钱罢了,倒是那李梦阳……寿宁侯是不是睡过他夫人呀?怎么老揪着寿宁侯不依不饶的……”
话没说完,肋下软肉已被杜嫣狠狠一拧……*看似与自己无关的事,并不一定真的无关。秦堪大概忘了,他认识一个做人做事不怎么靠谱的太子殿下。
皇宫御书房里,烧得旺盛的四盆炭火摆在弘治帝龙座的四周,弘治帝的脸色被炭火烘得红红的,却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病色。
朱厚照穿着四爪龙袍,正蹲在一个火盆边玩耍,金黄色的袍摆踩在自己脚下他也不心疼,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秦堪教他的烧鸡蛋玩法,朱厚照玩得很开心。
一张柔软的宣纸泡过水后,将一只生鸡蛋裹起来,扔进炭火盆里,没过多久便听得火盆里轻轻炸响,火钳取出熟了的鸡蛋,乐得嘻嘻直笑,一边吹着凉气,一边将蛋剥了递到弘治帝面前:“父皇快尝尝,很香的。”
弘治帝见儿子孝顺,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笑过之后神情却有些沉重。
寿宁侯败坏盐法反倒无恙,李梦阳检举却被他下令打入大狱,满朝文武哗然,纷纷对弘治帝的这种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内阁三老叹息不语,显然也很不满,只是多年君臣相得,令他们不忍口出怨言,然而六科十三道的御史言官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上午刚发生的事,下午无数反对甚至怒骂他是昏君的奏本已雪片似的飞进了皇宫。
一个男人,无论是皇帝还是贱民,娶一个好老婆是非常重要的,不然的话,贱民败家,皇帝败国。
弘治帝是个好男人,他是中国上下数千年的历代皇帝里唯一只娶了一个老婆,后宫空虚得门可罗雀如同鬼宅的好男人,他一辈子只宠爱张皇后一个女人。
只可惜这个女人太护短,而且有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为了张家的富贵,张皇后不得不在弘治帝面前一哭二闹,于是一场黑白分明的官司,被弘治帝一句话弄得黑白颠倒。
弘治帝国事英明,在家事上未免有些糊涂昏庸,当家事和国事产生了冲突,这种糊涂昏庸难免传染到国事上。
多次纵容两个小舅子,大概是弘治帝此生最大的污点,今日这个污点仿佛在继续扩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觐天颜
放过寿宁侯,拿李梦阳入狱,这个决定是弘治帝一时头脑发热时做下的,大概当时张皇后的哭闹神功正运到威力最高的时候,弘治帝终于抵挡不住皇后雌威,于是下了这道旨意,后来张皇后达到了目的,满意地收功离去,弘治帝便立马感到了后悔。
可是旨意已经出宫追不回,皇帝金口玉言,不可随便更改,哪怕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反对,他也只能咬紧牙关死不松口,否则若皇帝迫于大臣压力更改圣旨,这一步若退让了,皇帝威信大损不说,将来文官集团的气焰也将会愈发嚣张。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持之中。
连弘治帝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下了一招昏棋。
内阁送来的参劾劝谏的奏本用箩筐装着送进了宫里,司礼监掌印萧敬是个有眼力的人,见弘治帝龙颜铁青,气血不顺,萧敬自然不会给陛下再添堵,仔细筛选之后,选了几份有代表性,措辞较温和的奏本轻轻搁在龙案上,由陛下亲自过目,其余那些骂陛下昏君暴君之类的激烈奏本,萧敬想也不想便将其收入司礼监封存,让它们永远不见天日。
御书房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屋内温暖如春,可弘治帝却仍感到一阵阵的冰冷,也不知是他的身体愈发虚弱,还是他的心已渐渐寒了。
看看年已十五却仍像个孩子般趴在地毯上玩玩乐乐的太子,又想起皇家里种种踯躅难断的家务,再想想大明中兴表象下的种种危机暗伏……弘治帝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
都说他是大明立国以来少有的明君,可是……朕真的是明君么?
案头上那些一份份反对他的奏本,仿佛一双双嘲笑的目光,告诉他所谓的弘治中兴其实只是他和大臣们花了十七年时间臆造出来的假象,他朱祐樘其实只是个关上门自封道号的昏庸君主。
火盆里的红炭噼啪轻炸,弘治帝回过神,沉沉叹了口气。
朱厚照走近弘治帝身前,瞧着他抑郁沉重的脸色,不由关心道:“父皇可是身子不舒服?儿臣给您宣太医……”
弘治帝摇摇头,顺势拉住朱厚照的手,见他一双手玩得脏兮兮的,弘治帝掏出雪白的手绢儿,细心为他擦拭着。
“儿啊,将来你做了皇帝,一定要谨言慎行,百姓做错一件事不要紧,改或不改,认或不认无关紧要,他们仍可以继续过日子,然而帝王若做错一件事,后果要严重得多,重则亡国改朝,轻则失威于民……”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说的可是今日拿李梦阳下狱一事?”
弘治帝一楞,道:“你竟也知道了?”
朱厚照笑道:“此事中午时分便传遍了京师,儿臣想不知道都难……父皇,儿臣知道,您处事都很公允,唯独这件事儿呀,您觉得办差了,多半是母后……嘻嘻,哈哈。”
朱厚照笑得没个正形儿,弘治帝也觉得面上赧赧,苦笑着拿手指虚点了点他的脑袋。
“现在朝臣们都在骂朕是昏君,要求朕放了李梦阳,削了寿宁侯的爵位,甚至……甚至还有人要朕废后。”弘治帝揉了揉眉心,叹道:“你母后也紧紧相逼,两头都在为难朕,朕真觉得好累……”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是不是觉得此事很难办?”
“当然。朕已进退失据,适才听锦衣卫禀报说,现在寿宁侯府门前已聚集了许多国子监贡生在闹事,你那两个舅舅太过混帐,朕当初真应该把他们贬离京师,也省得如今常常令朕头疼心烦。”
朱厚照眼珠灵动地一转,笑道:“父皇既不想让李梦阳这样的忠臣被害,又想让大臣们满意的同时不损天家的威仪,这件事要解决其实也不难……”
弘治帝大为惊讶,盯着朱厚照道:“我儿竟有办法?”
“嘻嘻,父皇您不是经常说,天子只要有任贤用能的本事便好,看着难办的事儿,只要能找到一两个有才干的臣子,他们一定会为天子办得妥妥贴贴,儿臣当然想不出办法,但是儿臣知道有个人一定有办法,这家伙呀,坏水儿多着呢……”
*秦堪接到宫里宣召旨意时楞了很久,左思右想,三省吾身之后,发觉自己最近很本分,没招灾也没惹祸,他实在想不通皇帝陛下为何又召见他。
满心疑虑忐忑,皇帝的圣旨却不敢不从,秦堪当即便上了宫里派出的马车进城了。
进了朝阳门右转,一条笔直的大街直通皇宫承天门,马车行到一半,却听到车外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秦堪掀开车帘,发现外面正是寿宁侯府门前,宽敞的府前空地上,数百名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正指着府门大骂,“国贼”“奸戚”之类的骂声不绝于耳,非常热闹。
秦堪乘的马车已被堵在人群中动弹不得,顺天府几十名差役和百余名锦衣校尉懒懒地散落各处,而寿宁侯府的大门却紧紧关闭,门前散落一地的鸡蛋汁液和烂菜叶。
秦堪坐在马车的车辕上,顺手揪住一名情绪激动的读书人,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寿宁侯又干了什么坏事?”
读书人倒也热心,气愤地将寿宁侯与李梦阳之事说了一遍,秦堪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件事竟闹得如此大,这年头的读书人果真不是吃素的。
“这奸贼果真该杀!”秦堪很应景地骂了几声,然后缓缓道:“不过你们扔鸡蛋扔烂菜叶泄愤,未免有些消极了……”
读书人一楞:“那我们应该扔什么?”
“扔火把呀,从墙外扔进去,把这奸贼的家烧个稀巴烂,如此才叫大快人心……”
读书人眼都直了:“扔……火把?”
秦堪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放心,这事儿我干过,烧几幢房子而已,烧不死人的,这奸贼卖盐引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想必也不会心疼几幢房子……”
读书人脸色阴晴不定,犹疑半晌,狠狠一跺脚:“对!这奸贼仗着国戚身份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害李大人入狱,坏我大明盐法,又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真真该杀,该烧!”
秦堪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与君共勉!把我的那份也帮我烧了,告辞。”
“同窗们,不能便宜了寿宁侯这奸贼,咱们用火烧!”
声浪喧天的叫骂声中,秦堪乘的马车朝皇宫方向绝尘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弘治之托
“臣,锦衣卫千户秦堪,奉诏入宫面圣。”秦堪在御书房外朝值守的宦官拱手道。
宦官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御书房,很快里面便传来宦官尖细的声音。
“陛下宣秦堪觐见。”
秦堪垂头恭谨走进书房,一进门便觉得暖意融融,四盆炭火将屋子烘得温暖如春,弘治帝穿着龙袍,双腿盖着一条厚毯坐在硕大的书案后,他的面色很不好,不时捂住嘴咳嗽两声。
朱厚照嘴里不知塞着什么零嘴儿,唇齿不停蠕动,坐在弘治帝旁边的绣凳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见秦堪进来,朱厚照脸上露出笑容,让宦官给秦堪端过去一盘糕点,含糊不清地笑道:“秦堪,快来吃吃这个,江南进贡来的桂花糕,挺好吃的……”
弘治帝和秦堪对视,同时露出一个苦笑。
东宫这性子……将来当了皇帝,就凭这没个正形的样儿,不知要挨大臣们多少骂。
“臣多谢殿下,臣不饿……”秦堪苦笑拱手。
朱厚照不高兴了,觉得秦堪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从绣凳上跳起来,抓了一块糕点便朝秦堪嘴边塞去:“叫你尝尝糕点,没说你饿,真的很好吃,你就试试嘛……”
太子如此热情,秦堪只好张嘴接住,拱手含糊不清地道谢:“多谢殿下……”
弘治帝咳了两声,缓缓道:“秦堪,太子向朕荐举,说你是个有办法有本事的人……”
秦堪一听这句开场白便觉得脑子轰然一炸。
又被朱厚照坑了!
真想当着他老爹的面把这屁孩子狠狠揍一顿啊……“太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弘治帝微微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也欣慰于我大明人才济济,你就莫谦虚了。”
“臣……真没谦虚!”秦堪额头开始冒汗。
朱厚照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弘治帝没注意秦堪难看的脸色,径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