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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林兰谷,楚香佩寒。
一落魄布衣书生背靠山石,坐在地上喝酒,幕天席地,欢畅淋漓,非常自我。
在他面前,单膝落地的正是仆仆风尘,寻来的流云。
而那半醉书生不是韩焉,又该是何人?
流云施礼:“大公子,我家主子说你托他该办的事,他已经做到了。命小的今天,一定要等你的回话。”字句清晰,却也并不客气。
韩焉闭目扬脖,又向嘴里灌倒着烈酒。
流云依旧跪地,不动。
许久后,韩焉才睁眼讥笑道:“怎么你家主子就那么没耐心?我倒想问问清楚,如果我今天真的不答应,你当回去怎么交差?”
流云将头垂得更低,话里透着隐忍:“主子没交代,只说流云一定要大公子答复,才能回去。大公子要耗多长日子,流云自当奉陪。”
韩焉大笑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好!那你就等吧。”
流云微顿,头没抬起,慢慢握拳:“请大公子体恤。”
韩焉皱眉,轻晃着身子,走近流云俯探而下:“凭什么?”
当他那“么”字之音,尚未吐出舌间。流云已经指间发力,弹出棋子,刹那出招,劲风里卷带着浓浓的恨意!
图穷匕现!
韩焉一惊,吸气侧身而退,酒醒大半。
一棋子错身而过,一子擦过韩焉脸颊,留下浅浅血痕一道。
韩焉并没乱了丝毫,冷笑着还招:“韩朗就只派你行刺,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流云抿唇不答,咬牙应战。
可惜,他本来就不是韩焉的对手,也并不擅近身攻击。
这次突袭不成,就等于宣告了流云的溃败。
面对韩焉,流云只有招招受挫。
最后流云倒地不起,鲜血涂地。
韩焉走上前,手提流云的乱发,逼他抬头对视。流云怒目而对。
这次,终于让韩焉看清了流云的眉目,他心猛地像被根细线牵动了下,忙收回手。
流云头“扑”地陷地,沙尘飞扬。
韩焉拧着眉头,惊问道:“你是随云的什么人?”
流云挣扎地起身,无力撑地,横目啐他:“你还记得我姐姐的名字,不容易啊大公子!”
韩焉哑然,原来随云是这小子的姐姐。
随云自小就被韩家看中,定为韩焉的武媒;从三岁起陪伴韩焉练武,将韩焉奉为神明。
二十余年的朝夕相伴,感情已经升华,蜕变为更深的默契。
可韩焉无情,居然在自己功溃那日,亲自送她上了极乐。
“她爱你,敬你,心里只有你。可你为什么这样对她?”
韩焉退开一步,漠然看着已对自己毫无威胁的流云,摇头浅笑:“你是不会懂的。”
杀她是为她好,神是不能失败的。她的神就是韩焉,所以他是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失败。
神怎么可能失败?所以随云是该死的,而他杀她,是对她最好的恩泽。
关于这些,世俗的外人,怎么可能会懂?更何况……
“杀你姐姐的,不是我。是韩朗!”韩焉的声音有些发颤。是韩朗的错!不是韩朗,他和随云,绝对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韩焉又开始恍然:“原来,不是韩朗指示你来杀我的。”
流云闻言,笑笑,鲜血汩汩地从他口中涌出,“主子一直教我堆棋子,为的是让我能沉住气。可惜到头来,流云还是辜负。”说到这里,流云的眼睛有些泛红,最后是他憋不住这口气。
是他努力想忘记,姐姐那死不瞑目的神情;却在见到韩焉后,功亏一篑。
韩焉趑趄不前,想饶了流云独自离开,走出几步后,人又不自觉地转回。
无奈地伸手按掐,扣住流云的心脉,“我还是觉得,我不亏欠你任何东西。”
生死一线,流云索性阖目,将心一横。
“噗”!血腥喷淋了韩焉一身,和着寒风,伴着幽幽兰香,飘荡四周。
寒风飒飒,飞鸟惊恐地悲鸣,纷纷振翅高飞。
红日当空,胜血嫣红。
…… …… …… ………
韩府书房。
韩朗跪坐在流云一直爱坐的蒲团上,做着流云平常爱玩的游戏,堆棋子。
日落月升,流云还是没回来。
屋外,归巢鸦叫。
韩朗突地心就是那么一颤,眼睛死盯着棋子,若有所思。
如果流云能沉住气,那他一定能安然而归。
可是,偏偏韩朗很了解流云,他知道流云不会,也就是说流云一定会出手。
那就意味着,流云的生死,是韩朗亲自丢给了他哥哥韩焉来掌控。
如今天韩焉念旧情,流云必定能活。
如此这样,以后韩焉也极有可能会念着种种情义,不记前嫌地效忠皇帝。
如果相反,韩焉杀了流云。
韩朗紧捏手中的棋子,屏息眯眼。
那他这个哥哥也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他必杀韩焉,永除后患。
走出这步棋,无险,却让他伤情。
韩朗的手平静地将子落下,没带一丝颤动。
棋子越堆越高,每堆上一棋,他都用了心,很用心。
“喂!出大事拉,出来个活人啊,要死人拉!”破锣的嗓子,震晃着门庭,这时候居然传来了华贵的声音。
与此同时,流年冲进书房,惶惶叫道:“主子,流云他……”
韩朗猝然站起身,棋盘顺势被掀翻。
“哗”一声。
棋子散落一地,逐渐转晃而定,非黑即白。
屋子里,流云躺在床上,人已经昏迷,却并不平静。
不平静的是他的身体,他全身没有因为流云的不醒人世,而停止抽慉。
这没意识地颤动,是出自重创身体的本能抗拒,血不停地在向外汩涌,但因穴道被点,血流得极慢,不会死绝。
屋子里抢救的几位大夫忙碌,流年面无表情地站着,傻眼了半天。这屋子甚至还能感受到,流云血冒出的温热。
没等到结果的韩朗,已经知道了结果。
流云武功全废,性命无碍。
要韩焉念旧,必须付出代价。
韩朗眼盯着地,默然准备离开。
出门前,地上出现一个浅长,张开双臂的影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韩朗抬头,是救流云的恩人之一,华贵人。
韩焉算是客气,将流云丢在韩府附近,而华容主仆二人,机缘巧合,在生意开张前,正好路过。于是华贵不计前嫌,将流云背进韩王府。
韩朗不自觉地掀起唇角,月下影射造成的影子,要比这位真人的形象完美得多。
“他还没醒呢,你就这样离开了?”华贵人不可思议地质问。对于任何人,这位韩太傅好像都不关心死活。
韩朗侧目,懒得回他,大跨步绕开,一眼瞧见旁边垂手的华容,顺势敲了敲他肩:“跟我来,你要的扇子做好了。”
以前送华容的小鼓,可以说是巧夺天工;而今赔扇子,如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重”。
黑褐色玳瑁作架,足赤金子为骨,沉甸甸能压死人。
金银双线交织点缀的绢绡扇面,明晃晃地亮。
绛紫色的扇缀,垂吊的那红珊瑚,也是独一无二地精致。
说俗不俗,讲雅非雅。这把扇子如果拿到大街,那绝对契合华容性格,迎风一亮就是一句话:“咱是有钱人,打劫我吧,千万别客气。”
“符合你上回来书房提的要求吧。”韩朗喝了口茶,闲闲地问道。
华容拿起扇子,眼珠子突起端详,然而没过多久,就觉得腕子有点吃力。
不过这不妨碍他开扇的潇洒,两指一错将扇全开后,他将扇摊开在韩朗案桌上,点了下空白处,随后亲自研磨。
韩朗懂得他的意思,不就还少“殿前欢”三个字吗?他利索地执笔,笔尖吃饱墨汁,摆好姿势,却未动笔,“在我写前,你把你另个要求也说了吧。”
华容摇头,手势表示并未想好。
韩朗漠然将笔架回笔山上,人往后靠。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天华容你也在七步之内回我吧。”
“王爷想反悔?”华容比划。
“谁说本王会反悔?我只是不喜欢拖欠,你若七步内不说,我就另施他法,打到你想出来为止。放心,保证打不死的。”韩朗看着扇面,平静无波。
华容转动眼珠,委屈地迈出第一步,双手摆动:“王爷心情不佳,也不用拿我出气吧。”
“一!”韩朗抬头,看他。
“王爷,心情不好,是为流云吧?”
“二!”韩朗目不转睛。
“流云的伤还真厉害,会变残废吧?”
“三!”数数声照样地斩钉截铁。
如果当年曹植七步自救成功,那今日华容三步就想出了明哲保身的办法,可否算上更胜一筹?
“华容可以暂时代替流云公子,照顾王爷,鞍前马后,义不容辞。”华容比划,一幅忠心为主的狗腿腔调。
头又开始晕眩,韩朗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口就说了句:“好。”
话出口,他就惊觉自己的疏忽,正想反悔。
可华容已经上前,两手上抬,在他头顶做起按摩。
按摩想来他学过,不过一会功夫,韩朗的晕眩就减轻了,两眼难得清明。
应了也就应了吧,韩朗暗想,见华容用嘴朝着扇子努努,旋即又无奈地笑,再次提笔,在扇上挥洒写下三字:殿前欢。
得了便宜自然还要卖乖,华容咧嘴,大冬天里扇着那沉死人的扇子,一路在抚宁王府展览,去找华贵回家。
路上经过门生们住的院落,他愣了下,不自觉往里打量一眼。
林落音已经不在,早腾达去了边疆。
片刻之后他就猛醒,叹一记,继续摇扇准备开路。
就在这时门里一个闷响,有东西“忽”一声飞出门口,正巧落在他脚下。
华容打量四周,好奇地勾了下头,发现全是些林落音的衣物。
其中有一件赭色长衫,正是饿晕那天华容见他穿的。
看来王府是来了新门生,林落音的东西是腾房间时被打扫出门。
华容弯腰,也不知是为什么,将那件长衫铺开,居然是很细心地把所有东西理好,打个包袱扛上肩头。
很快就到了流云房间。
他伸出食指,小心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屋里流云已经醒转,正目光空洞盯着天花板。
而华贵立在床侧,吸了口气又开始声如洪钟:“武功没了有什么,再从头练不就是。这不就象吃饭,拉完再吃,力气不是还会回来!”
流云还是没反应,不理他,改盯床板。
华容伸指,又重重敲下房门,比手势:“华贵我们回去吧。”
华贵见到,愤愤看流云一眼,又愤愤转身,扯嗓门:“回去就回去,谁希罕在这看他的死人脸。”
说完又伸出脚,有意无意“咣铛”一声带翻了痰盂。
华容扬眉,似乎明白点什么,也不敢惹他,跟在他后面一路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