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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他走出院子,坐在村头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臂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迎出来,很响亮地喊一声:“大宝——”他听到了那一声喊,知道这一声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儿子。他抹了两把涌到脸上的泪,终于看清了儿子的面孔。儿子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样,比自己那时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声叫一声:“儿子!”可他不能,他控制着自己。女人最后向他这里望了一眼,就牵着儿子的手进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沟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已记不清后来怎么坐汽车、又怎么坐火车回来的。回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床上昏睡了几天。病好后,他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一半。他愈发地思念儿子。他再想儿子时,具体了,形象了,也生动了。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没有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许儿子会记着自己,记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可现在儿子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肖党自从老家回来,很少再走出他那间小屋。孙科在一天晚饭后摸黑来到他的小屋,两个人黑着灯在屋里坐着。孙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最后孙科要走了,黑暗中,孙科抓住肖党的手握了一下。瞬间,他觉得孙科是完全理解他的,就为了这,他差一点流出泪来。孙科走到门外时,在黑暗里叹了一声。他又想,孙科也不容易。
孙科当上军长后,就搬进了一幢小楼。小楼在办公楼的东侧,进出那栋小楼都要经过军部的门岗。从此,肖党很少再见到兰花和她的儿子。偶尔的,兰花会从小楼里走出来,到他们五团的院里转一转。兰花的儿子已经大了,再也用不着兰花带了。他看到兰花时,才发现兰花是真的老了。兰花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着,没有一点血色。兰花的目光仍然痴迷。走在路上的兰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什么地方,嘴里叨叨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有几次,兰花从他身旁走过,都没认出他来。只有一次,兰花望了他一眼,他立在那里,等着兰花对自己说点什么。兰花却什么也没说,眼里涌出两滴泪,在眼角凝着。他想,兰花一定是认出自己了,他等待着兰花说点什么。兰花还是什么也没说,走了。
眼瞅着一个稚气的孩子长成了青年,眼瞅着一个中年人说老就老了。
兰花的儿子已经长得和孙科差不多高了,高中快毕业,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有时在傍晚的时候,孙科和儿子一起从那栋小楼里走出来,到院外散散步。孙科看到肖党独自坐在小屋前时,便走过来,儿子就加入到几个玩球的兵之中。孙科不说什么,在肖党身旁默默地坐一会儿。目光却一刻也不离开儿子。肖党羡慕地望着这一切。孙科懂得肖党的心,便说:“等咱们老了,不能动了,就让这孩子来孝敬咱们。”孙科的目光很温暖地包围着正在和兵们玩球的儿子。孙科这么说时,他的眼睛就潮了。喉咙里咕咕响一阵,孙科又说:“这孩子你没少操心,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肖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孙科又坐一会儿就立起身,和儿子亲亲热热地走了。肖党心里就说:“多好啊,他们。”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大了,也会娶妻生子的。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肖党的骨血在一代代流传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多了几丝安慰。孤寂的日子就有了份内容。于是,日子就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有一天他却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战士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他仍不相信这是自己的信。他撕开信,才知道信是黄群来的。黄群走后,他便再也没得到过黄群的音讯。他的双手颤抖着,黄群在信上说:他回到老家以后一切都好,现在农村实行责任制了,老都老了,全乡的人却推荐他当了乡长……最后还说,现在仍然自己过,就是非常想念肖党,并让肖党什么时候去他那里看一看,并代表全乡人欢迎他去落户……
肖党读着黄群的信勾起了他往昔的许多往事。他弄不明白黄群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一个人过。他又想到了兰花,想到了抓纸阄那次……那天,他又把黄群留下的那把唢呐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他的耳畔又回荡起那亲切遥远的曲调。
那一晚,他眼前出现了小德子。小德子用手捂着流血的胸口,脸色苍白地喊他爹。他不明白小德子为什么要喊自己爹,应该喊团长才对呀。他惊怔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前的小德子消失了。可眼前曾经出现的这一幕却怎么也忘不掉了。那一晚他再也睡不着了。小德子从参军到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现。他知道,小德子参军前就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小德子已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又想到小德子刚才在梦里喊他爹的情景,那情景很真实。小德子,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转天,他到商店买了一叠黄表纸裁了,他翻翻墙上的日历牌,还有几天就是清明。清明节那天晚上,他走到十字路口上,把那叠黄表纸烧了。烧纸的时候,他也一同把珍妮送给小德子的荷包也烧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珍妮。珍妮现在怎么样了,她也在怀念小德子么?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他从来不信这个,可他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踏实。就为梦中小德子喊的那一声爹,纸火红红地在他眼前燃着,周围更多的一堆堆纸火红红地在燃着。他望一眼那些神情专注烧纸的人,突然想到,这里的人有谁在为那些战死的人烧纸呢?十字路口上的纸火像一片繁华的街灯在他眼前飘舞着。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几十年前那场战争,那些火光,那爆炸声……那一晚,他蹲在灰烬旁好久。从那以后,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德子。他有时盼着小德子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真想和小德子聊一聊。
孙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见到孙科。有几次全军召开大会,全军的人站在大操场上,检阅台上站着孙科。肖党远远地站在队伍的后面望着台上的孙科。孙科冲全军的人讲话,声音很洪亮,全军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台上的军长。在肖党的眼里,军长就是军长。孙军长已经开始发福了,隆起的将军肚,还有露在军帽外那一缕银白的头发……这一切无不标志着一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声腔调,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一种资历和风度。
他望着台上的孙科,又低头望一眼自己。一身战士军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瘪瘪的肚子,干瘦的身躯,他的腰自从在那次战役中被击了一枪,到现在子弹仍在身子里,因此,他的腰永远也不能挺直了。他望着孙科再望自己时,心想,人家毕竟是军长。
时间使肖党和孙科都老了,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部队开始减编时,上级决定让孙科离休。孙科在离休前想到了肖党。肖党的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他想起肖党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在离休前,让秘书从保密室找出了肖党的材料。这是肖党当年写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经发黄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热了。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上写了过去多年的历史,肖党的苦楚……孙科写着写着泪水就流下来了,滴在了稿纸上。他把浸着自己泪水的报告,连同几十年前肖党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军区。做完这些后,孙科想,肖党的晚年就看它们在军区的命运了。
孙科的离休很快办完了手续。肖党的那份报告竟也批下来了。恢复原来的正团职职务,离休。时间把一切变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孙科看到那份批件时,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孙科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党的时候,肖党好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天空,眯着眼,样子似乎很平静。孙科知道,肖党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肖党在离休前向领导提出了一份请求,他要领一套新式军装,还要佩戴军衔。领导不知道肖党这是什么用意。一想到许多年来肖党受的委屈,便答应了。肖党领来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黄呢校官服穿上了。穿着佩戴军衔的军官服的肖党来到五团军营门口,让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照完相的肖党回到小屋后,便把军装脱下来了。他看着那身崭新的军装,哭了。
肖党把穿着军装的照片寄给了老家的那女人。信里没写字,只夹着一张照片。
肖党和孙科很快就都搬到干休所去住了。孙科住在军职楼里,那是幢小楼,楼上楼下只住两家,门前有花坛,花坛里喷着水,很好看。孙科的对面,是一幢灰楼,里面住着肖党。孙科不再是军长了,已经不忙了。刚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找他,来看他,和他说一些军里的事。渐渐地人来得就少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闲下来的孙科,每天早饭后,就挽着年迈的兰花从楼上走下来,绕过喷水的花坛,坐在有阳光的石凳上。兰花这些年的病,已使那个会唱歌,会扭秧歌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岁月的皱纹在脸上堆积着,那双目光仍那么呆,那么痴。兰花不说不笑,就那么坐着。两眼痴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人已经死去了。
肖党每天也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到外面坐一坐。他走过来的时候,孙科就抬一抬屁股,冲他点点头,笑一笑。肖党就叫一声:“军长——”孙科忙说:“老团长,莫这么叫,要叫你就叫我孙营长。”肖党听了孙科的话,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静静的阳光下,望着孙科脸上出现的老人斑,心里喟然长叹一声。人都会老的,岁月啊——他想起了黄群。黄群现在还当乡长吗?要是黄群还在部队。现在也许是三个人在这里坐着了。半晌,他就说:“要是黄群在,我们五团的人就齐了。”孙科没看肖党,扭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兰花。兰花仍呆痴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黄群走了——走了好哇——”孙科说。孙科说完这话时,目光瞅着很远的地方,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干休所里的一些老人,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干。有几个老人,颤颤抖抖地从家里搬出躺椅,放到树荫下,然后半仰在躺椅上,眯起眼,瞅空中。那神情似睡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肖党和孙科都坐在石凳上,望着眼前这静谧的世界。
“人都有老的时候。”孙科说。
“不论谁都是。”肖党说。
“人都得老。”
“都一样。”
两个人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抹浅浅的云,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这么多年,似做了一场梦。”孙科又说。“是梦,也不是梦。”这时呆坐在一旁的兰花,突然冲着太阳很响地打了个喷嚏。兰花皱皱的脸,抽动了几下。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兰花。两个人就想起刚解放这座城市时,那扭着秧歌的青春的身影。孙科的眼睛潮湿了。
久久,肖党把目光挪开,盯着孙科的脸。
“还记得那次抓阄么?”
“记得,是黄群先抓的,他没抓到。”
“其实那两张纸都是空的。”
孙科扭过头,望定肖党好半晌,嘴唇抽动了一下。
“当时我知道黄群会先抓……”肖党说到这停住了。他又去看了眼兰花,兰花仍那么木然地坐在那。
“我觉得你和兰花更合适。”肖党又说。
“你错了,兰花要是和……也许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