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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第二十五章 有子万事足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大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就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惊震已过去,现在他已渐渐能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穿着红衣服,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卤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在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这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时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的时候。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棉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的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他甚至连这个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只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神鱼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优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青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安排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地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在问“麻雀”:“你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就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制作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我不知道。”“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多少人都一样。”“还有别的人再来也一样?”“一样。”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就算卜鹰和班察巴那来了也一样。”
“你只要数到‘二十’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嗯。”
“你数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并不太慢。”
吕三笑了,微笑着摇头:“有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事?”
“麻雀”冷笑反问:“有谁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做出来给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随时都可以。”
吕三又笑了,微笑着回过头,凝视着小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闭着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的答案是“相信”还是“不信”,后果都同样可怕。
吕三静静地看着小方,静静地等了很久才开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这问题,我根本也用不着问的。”
他笑得就像是只已经将狡兔抓住了的狐狸,“我这么样问你,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完全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忽然消逝,眼色忽然变得冷酷如狼:“其实我真正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事?”
“卜鹰把那批黄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吕三问,“就是他最后一次从铁翼手里劫走的那一批?”
他盯着小方:“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秘密,除了卜鹰自己和班察巴那外,只有你知道。”
这问题小方更不能回答,死也不能,但是他却忽然反问:“如果我肯说出来,你是不是就肯放了我,而且放过我的母亲和孩子?”
“我可以考虑。”吕三道。
“我也可以等,等你决定之后再说。”小方道。
吕三目光闪动:“如果我肯呢?”
“如果你肯,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机,这么样对我,原来并不是为了报复。”
小方道:“你这么样做,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要逼我说出那批黄金的下落。”
吕三居然没有否认,现在他已不必否认。
小方却又说出句很奇怪的话:
“既然你不否认,我又不明白了。”“什么事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方道,“对你来说,三十万黄金并不能算大多,你为它付出代价却大多了。”
吕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瞒你。”
“你想要我说真话,最好就不要瞒我了。”
“对我来说,三十万两黄金的确不能算大多。”
吕三道,“我这么做,的确不是为了这批黄金。”
“那你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一条鱼。”
吕三说道,“一条金鱼。”
“金鱼?”
小方的惊讶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你费了这么大的苦心,只不过是为了一条金鱼?”
吕三不再回答这问题,却忽然反问小方:“你知不知道藏边有个城市叫‘噶尔渡’?你有没有到那里去过?”
小方没有去过,但是他知道。
“噶尔渡”在天竺圣河上源象泉河西尽头,地势极高,入冬后奇寒彻骨、冰雪封户,入夏则万商云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就在靠近那地方的象泉河里,有一种鱼?”
吕三道:“是一种金色的鳞鱼,有鳞有骨有血有肉,本来是可吃的。”
“现在呢?”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
“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们已经将那种鱼看成神鱼,吃了必遭横祸。”
吕三道,“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了。”
“这种鱼和你那批黄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点。”
吕三眼中忽然露出种奇异而炽热的表情,“那批黄金中,就有一条是噶尔渡金鱼。”他的眼色看来就像是个初恋中的少女,甚至连呼吸都已因兴奋热情而变粗了。
小方没有问他黄金里怎么会有鱼,鱼怎么能在黄金里生存。
他知道吕三自己一定会解释的。
吕三果然已接着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