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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花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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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奇异的姿态,在这繁花开满的寂静花园,仿佛是一种残忍到剧痛的舞蹈,如此格格不入,银锁杂乱的铃声是唯一相配的呼号。乾英愣在那里,看到她痛苦地挣扎,甚至像疯了的小狗一样嘶咬着陈妈的手,他眼睁睁地看到两个使女半拉半拖着嘉年往花巷里走,临到了花巷里面,一直无声地挣扎的女孩终于大声哭喊起来:“放开我,我要哥哥——我只要乾英哥哥!”“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嫁给别人,只要哥哥,我只要乾英哥哥——!” 这声音遥遥传来,饱含了泪水无边的伤痛,却又尖锐如裂帛,而且一直不断地撕下去,没有尽头——剧痛入耳,把乾英的心猛烈地剖开,让一股热血喷了出来,使他的腔子变得无比滚烫——他几乎要在这种痛苦中晕眩,盛夏让人膨胀的温度有一种混浊的味觉,空气如棉花一样塞满了他的肺部,染开鲜艳的血色,愈发胶联粘结,让人艰于呼吸。
 
冥冥中,那声音随着女孩被带走渐渐小了下去,听不见了,花巷里盆载静雅,紫藤如织,淑月静静地立在身旁,长裙随风轻轻地摆着。花园恢复了平静,他的心也慢慢地被寂静之水冲洗着凉却下来,嘉年再疯狂地挣扎哭喊,都如石子投进暗夜的湖里,很快便沉入水中,无论落到了多深的湖底,水面都是温柔的微澜细漾,不似发生过什么。任何剧痛原来都只一瞬,跟着她最后的音节一起投入花园冰冷的湖水中,直沉到底。

第十章

生命是在刀尖上的舞蹈,流着鲜红的血,剧痛着也要顽强地支撑下去,并且一定要舞至绝美。而硕大的花园仿佛沉重的铅块,再惨烈的呼号都牢牢地铸入其中,没有透出半分的可能。就像董氏那些明争暗斗的妻妾,衣鲜食美的表象,寂寞残忍地搏杀,最后全都被大肆地蹂躏屠戮,践踏为泥。在这个花园里面,到死了一只脚也没能迈出去……终日在花园里飘浮,是淡铅色夜空里一线线看不分明的沉香的烟,嘉年孤另另地站在寂无人声的花园里,在一块桃花绸巾之后仰望她心目中苍青色辽远无际的天空,单薄苍白的女孩,如同一个风都吹得走的纸人,她剧烈的痛苦只不过是死囚在头颅被砍下时颈血飞溅上白绫的数滴绝艳,在这尸骨成攒的花园又算得了什么?

再一次听见《牡丹亭》的唱腔是在清晨,云南夏日的天气,早晚清凉,黎明更带些许寒意。淡青色的晨光伴着歌声如水一般从花窗的每一个精巧的缝隙里流泻进来,“素妆才罢,款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一样的也是正旦凸现在虚无如烟的贴旦和老生的唱腔中,而且就在窗外的院子里行着她轻盈如秋叶的台步。乾英支起身仔细地听着,臂弯中的桃儿绵绵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转侧,顺势抬手揪一下他的耳朵:“整啥呀,这么大清早地坐着,小心着凉。” 乾英忙把共枕的女人推醒道:“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唱昆曲?”桃儿闻言静静地听了一会疑惑地说:“哪有呢?没有呢。”“不,真的,有人在唱,是老本《牡丹亭》中的闺熟一出。” 乾英不信桃儿没听见,恨不得把赤身的她拖出被子。曲子依然不紧不慢地唱着,可桃儿就是听不见,乾英于是猛地推开窗子,歌声戈然而止,院子里除了盛放肥美的蔷薇们,别的什么也没有。

到了中午临近吃饭的时候,乾英从军署回来,骑在马上正见着厨子杨妈背着一大篓菜到了门口,身后有一个送鱼的小厮,手中提着一条用草绳系着的红色肥大鲤鱼。正巧迎着领着杏儿的淑月出来,淑月看到那鱼,脚在门槛上悬了一下又退了回去,不知对杨妈说了什么,只见杏儿赶紧转身跑着回去,不一会,做花工的汉子张年就端了一个木头盆子飞快地跑来,把那鱼解了绑放在盆里。和杨妈恭恭敬敬地抬着盆进去了。乾英看着好笑,领着副官过去,下马,交缰,一脚迈进门里,对守在门边上的姑妈说:“今天中饭是怎么个做鱼法?看把你们慌成这样?”淑月轻斥道:“又在那胡说八道,这回谢天谢地,买菜买回一条封魂锁,两天后就见效了,不用我们去请人画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哈哈,就你们信!”乾英说:“如今什么年代了,都讲科学兴邦了,还信这个。”淑月皱着眉道:“不要这样说,桃儿都跟我讲了,说你几天都做差不多的梦,亡人当中就只有吉云唱昆剧,而且《牡丹亭》又是她唱得最好的一出,你梦里的不是老三的魂魄还会是谁?这么做下去我们不想点法子,还不知最后会唱出什么来。” 乾英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半天答不上话来。

第十一章

第二天,就是嘉年拆纱的日子了,眼睛好不好,纯看这一回的结果。淑月当晚就烧了一夜的香。可是,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乾英于清晨半梦半醒之中又听到了那场一直在进行的老本昆剧《牡丹亭》只是,这一次已是唱到最经典的一出“惊梦”了,只听得那柔软而缠绵的唱腔幽怨地迂回,轻轻地绕着绕着,从花雕里钻进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归,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好个秋水轻歌,幽怨华年,只教人觉得嚼词溢香,听曲生恨。把乾英这个大男人也引逗得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消瘦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乾英今夜没有和女人同床,却被这绝艳的曲子所魇住了,他梦游一般直直地坐了起来,被这丝索一般的歌声牵着,着一身对襟白缎睡衣,像条上了钩的大鱼,鲜活地牵出了房间——那个美丽而娇弱的小旦,她在哪里?他摸索着,随着昆调走,湿润而晶莹的昆腔,又像女子长长的洁白水袖,柔软而光润,乾英握着它,一步步地向前走,迷茫中,拐进通往西院的花巷,这一介武生竟也如戏里书生一样柔情滥觞起来,他渴望见到那个有着如花容貌,倾国幽艳的丽娘,他仿佛已归入了这一出戏,成为那个叫做柳梦梅的男人,直直地到她的庭院里去,享受那“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的迤逦春梦。
 
昨夜下过一场雨,桃花早谢了春红,已是九夏郁郁繁枝,窗外芭蕉碧绿的叶子叫乾英碰着了它的株儿,便一低头,让一颗露水如珠地滑落下来,清脆一声砸在他的头上,裂为数瓣。
 
乾英也在此时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他竟来到西院西屋的门前!正厅里的嘉年已经早早起来,盛服而坐,两条长辫子盘成双缳,绢花钻钿华美,鹅黄偏襟双袖大镶夏衫,宝蓝韭叶掐牙,下着裙,襟片是粉底玉兰画鹂绣片。桃花绸巾依然裹着她的双眼,硕大院子的清晨极其寂静,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想刚才的梦魇,乾英只觉得一阵晕眩,十年前的前院旧事如冰刀般直入胸膛,冷气直嗖嗖往上串,赶紧用手扶着门才没有滑跌下去。“哥哥,我知道是你,你来得真早,我马上就要看到你了。嘉年端坐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声音极脆滟。他看见她抿了胭脂的嘴红如珊瑚,左脸上有一只甜美的小酒涡儿。

结果很快出来了,拆了纱的嘉年还是白睁着一双美丽的眸子,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大家十失望,但也是路易贝安预想中的结局,他叹了口气说:“只有七成的把握,而令妹也许就属于那不幸的三成中的一个吧。”并表示不收取任何医疗费用,董家也没有办法,只好私下打了红包给他,再请了一餐好酒饭,让他和助手一起回昆明。

第十二章

黄昏,乾英呆呆地坐在正厅的雕背靠椅上,几上的茶已经凉了,正院安静得有些怕人,被鱼锁封住的附在花上的阴魂都已沉寂。明明一夏的华艳,却满园的荒凉,乾英烦躁得有些恐慌,砰的一声把茶碗砸在托上,大喊道:“来人啊,人都到哪去了?”好半天,才见杏儿过来,后头跟着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他一瞄,婆子手中果然提着煮好的茶,“让少爷见怪了,刚才促着他们烧茶,没有照应过来,三十年陈的普洱,稀罕物儿,太太不敢让下人使着糟蹋,就叫我应时儿去拿的。”杏儿果然伶俐,没等乾英责备就抢了话说,婆子过来,将手中的铜壶一倾;乌黑透着红亮的茶汁就出来了,斟进茶碗里,香雾氤氲不散。那丫头又过来,把提笼打开,从最上面一屉拿出一盘五碟茶点,有蜜饯瓜子绿豆饼青梅燕窝酥几色。“好了,” 乾英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慢慢吃就是了。”一行人便一个接一个地迈出门槛出去了。

半晌,已是夕阳返照的时候,阳光直直地晒上东屋,只在正厅打着过路,却也有不少透过掩着的六合门进来,乾英低着头有点犯困,却见门外迈进一只小脚来,如意云头的凤回头钩鞋,天青色大衫镶裤,前襟如袍极长,已及小腿下半,是嘉年进来了……她还是水蓝钻钿头面,亭亭双缳,月白棉绸旗式长衫,有天青色的栀子花枝从腰间伸出来,她全身透着阳光,有一种类似瓷器半透明的娇艳,女孩是被陈妈扶过来的,两只眼呆呆的,慢慢地像他走过来,乾英坐着,看着她,她伸着双手走到他边上,跪下来,攀上他的膝,悲哀地说:“哥哥,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乾英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她宽大的衫袖轻轻地滑落在肘上,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极少见过阳光,被黑暗哺育得如此美丽,肌肤皎洁如月,腰肩绵软如蛇,他恍惚中只觉得一匹娇贵的丝绸搁在自己的膝上,冰凉而柔软。“哥哥,我是一个瞎子,没有人会娶我,只有哥哥可以收留我,哥哥,求求你……”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他的长袍前摆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握得那么紧,紧到她的身子都微微地发起抖来。
 
乾英慢慢地抚摸着她,他只消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地握住她的脖子,那么纤细的脖子,滑腻的肌肤宛如美玉,他摸到她的下鄂,握住,迫使她招起头来——那样深的两汪潭水似的眼睛,长长的腱毛是潭水边的兰芷,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清绝的滟滟的波影,他抱她起来坐在自己的膝上:“嘉年,你不要骗我,你到底看不看得见我?”“我没有,我真的看不见,我还是老样子。”“不,你在骗我,你在使什么小花招?嗯,女人?” 乾英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紧,她痛呼出声,埋脸在他的怀里,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襟:“哥哥,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瞎子。”
 
乾英于是感到她颈间淡淡的甜香,她抓住他的胸襟面向他,美丽的杏眼里淌下大滴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刹那间心软了,松了手,轻轻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温柔地说:“妹妹,没有治好你的眼睛,你要我怎么办?”“只要哥哥对我好就行了,我不嫁人,也无人可嫁,只要哥哥惦着我,常来看我……”女孩突然觉得自己说话过于直白,于是羞红了脸,让他想起了春天西院的那一树桃花,他抱着她站起来,走出正屋,迎面是黄昏下郁郁的梨树,“你还记得么?你小的时候,让我背你,你那时刁蛮得不像话,可为什么此时却化成了水呢?” 乾英一边说着一边感伤:“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推你,现在说媒的人肯定踏破了你们家的门槛呢。”嘉年什么也没有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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