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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清人把大明皇朝的政治制度,几乎完全承受下来。以人民迁涉来说,几乎原封不动保留下来,仅尺度略为放宽些而已。远道的人须有身份证明,侨寓也必须有原籍的迁移凭证。这些出门入必备的证件,韦家昌一一具备完整无缺,落店相当顺利。
他穿得体面,气度雍容,人才出众,店伙对他当然刮目相看,该店本来就是本城的第一流旅舍。
上房在右首的内院里,一连两进十余间上房,只住了四五位旅客。他住的是最后一间,说是要在此地逗留三五天,膳食由店中供给三餐,要求店伙少来打扰.
一夜无事,他在城里走了一圄,到卧龙山一带览胜。午后不久,有人发现他出现在城西南角的宝珠门,消失在福寿坊一带的住宅区.
第二天。有人看到他在东门外太平桥附近,打听到延平府道路的状况,显然他旅行的下一站、可能是延平府而不是下漳泉二府。到延平府应该是台理的,漳、泉目下情势混乱且是戒严区,管制很严,出入极为不便,经常会发生可怕的意外,丢掉脑袋平常得很。久经战乱,人命如蝼蚁,人的心肠都变得又冷又硬,杀死几个外乡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凶险可想而知。
一连三天,终于有人找上他了。
傍晚,新罗酒楼。
楼上灯光明亮,二十余副座头几乎客满,食客都是体面的人、当然有不少本城权贵.
他占了靠窗口的一副座头,邻桌共有七名食客,四位是本城的仕绅,三位是旗人。上首据坐的旗人约四十上下,大鼻子高颧骨,髭须稀稀落落,一双鹰目冷由四射,一双手又粗又大
“蓝二爷,这件事包在我赫德身上。”上首的旗人,操着尚算清晰的官话说。“不过,还得从长计议。守备衙门不会有问题,问题是你们招请的工人,里面有没有逃匪混淆在内,万一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赫德大爷。”在首的篮二爷恭敬地说“这点请放心,决不会有逃匪窝藏在内的,那些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工头都是可靠的亲信。”。
“不见得。”赫德大爷冷笑:“我握有可靠的证据,你那位冶金师什么焦阿虎,本身就是古邑银坑的盗矿贼首领……”
“赫德大爷,只要不是作乱造反的匪徒。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篮二爷迫不及待加以解释:“以往金银铜铁各矿都禁止开采,所以每一个挖矿的人,都算是矿贼,没有这些人,什么事都办不成啦!”
“话虽然有理,但谁敢保证没有山贼混淆在内?”赫德大爷冷冷地说:“什么事都可以马虎,反贼决不饶恕,反正你们得自行负责。采矿近期不可能开禁,当然我会设法让你们开采,有关细节事项,明天再详谈好不好?”
“好,好,一切听由大爷吩咐。”
“那就好。”赫德大爷拈起酒杯,目光落在邻桌的韦家昌身上“这个是什么人?好像在用心听。”
所有的入,皆转首向韦家昌注视。
他神态悠闲,泰然自若放下筷,也向众人注视,大眼瞪小眼无所畏惧.
“大爷,他是从江西来的旅客。”坐在下首的入低声说“过几天要去延平府。”
“他的眼神傲慢得很,我不喜欢。”赫德大爷冷冷地说,“叫人把他赶走,他在偷听我们的事。”
“好。鄙人这就派人赶他走。”坐在下首的人恭敬地说,抬头向远处角落一桌四个神气的中年人,拍手示意打招呼.然后向韦家昌一指,再做出撵人走的手势。
四个中年人放下杯筷,推凳而起向韦家昌的食桌走近,两面一分,像四座金刚注视眼下的小鬼。
“阁下,不要再喝了。”站在在首的中年人凶狠地瞪着他:“赶快走,还来得及、”
韦家昌挺直了腰干,扫了四个人一眼,脸上笑容依旧,神情丝毫未变。
“你是要赶我走?”他注视着刚才发话的人:“是谁的意思?”
“不要问是谁的意思……”
“有理由吗?”
“没有,就是要你走。”
“你老兄是……”
“不必多问。”
“如果在下不走……”
“七爷我会把你弄到中营守备府,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还不走?”
“你不要唬人了.”他笑笑:“中、左、右三营已经在半月前驰援漳州,这里只留下一位把总,两位外委,真正负责防汛的人。是中营副守备王梦煜。他知道自己不孚不望,所以不敢乱来,对不对?”
“七爷我立即可以纠正你的错误,你这时想走也来不及了。”七爷老羞成怒伸手擒人。
“劈啪!”耳光声震耳。
“哎……”七爷掩颊狂叫,踉跄后退。
另两人本能地两面一夹,快速地急扣韦家昌的双手,要扭臂制腕擒人。
他两腿一分,足尖不轻不重地点在左右两人的膝盖上。膝盖这部位相当软弱,禁不起三十斤力道的打击。他用的力道不止三二十斤,两个家伙大叫一声,砰然摔倒站不起来了。
整座食厅大乱,惊叫声四起。
赫德大爷勃然变色,倏然站起踢开凳,恶狠狠地大踏步向韦家昌走去。
韦家昌也离座而起,将袍袂纳在腰带上,移至走道等候,冲逼近的赫德大爷冷冷一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虎目含威,凛然不可侵犯。
赫德大爷一怔,脚下一慢,被他的气势所惊,但随即一挺胸膛,重新迈进,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时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那多没面子。
刚走近,刚想发话,大拳头已经光临左额,韦家昌已先下手为强,卟一声拳头着肉。
赫德禁得起打击,怒极扑上,来一记猛虎扑羊,同时右腿欺进,要使用捧角术将人摔倒,这是旗人的着家本领。
韦家昌不和对方捧角,不容许对万的手搭上肩臂,身形一挫。一掌登在对方的肚腹上,力道如山,赫德嗯了一声。马步一乱踉跄暴退。
韦家昌飞跃而起,卟卟两声闷响,双足几乎同时踹在对方的胸口上。
“砰!”赫德仰面摔倒,胸部经得起踹击,但双脚却抵御不了可怕的打击劲道.
另两名旗人大惊,同时奔出。
韦家昌快愈狂风,冲进一脚踏住了赫德的小腹。
“……”他口中发出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两位旗人刹住脚步,脸色一变。
赫德不敢挣扎,脸色愈来愈难看。
韦家昌的脚挪开了,赫德脸色苍白爬起,凶焰尽消,垂手恭立腰弯成水平,口中发出简单的几个声音:“喳!喳!乌噜……”
韦家昌又说了几个字,赫德打一冷战,倒退而走。三个人退出丈外,扭头狼狈下楼。
韦家昌的目光,冷厉无比落在蓝二爷身上。
篮二爷四个人,发着抖溜之大吉。
挨了凑的四个中年入,也见机老鼠般溜下楼。
韦家昌放下袍袂,回到食桌坐下,泰然自若斟酒,旁若无人。
食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回到客店,已是二更初正之间、廊柱上悬了两盏灯笼,光度有限。天气热,旅客们有些还没安睡,三三两两在院子的长凳上聊天。
韦家昌刚要随店伙启门入室,邻室出来了一位中年人,挟了一只长木匣,沉静地向院子里走.
店伙开了锁推开房,闪在一旁陪笑说:“灯已经点妥,客官请自行挑亮,小的这就去替客官准备茶水。”
“谢谢。”他跨入房扭头说:“贵地的茶并不比武夷差,请替我彻壶好茶来解酒。”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店伙欠身说,转身走了。
他挑亮几上的菜油灯,除下瓜皮帽,脱掉多纽背心,蓦地剑眉一挑,缓缓转身。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站着一位杏眼桃腮,青衫布裙十分出色的秀美小姑娘,接触到他射来的目光,低下螓首红潮上颊,一双白净的纤纤素手,绞扭着手中的一幅绣巾,期期艾艾用蚊鸣似的语音,细声细气地说:“爷台,能……能帮……帮助一个落……落难的人吗?”
说的是官话,虽则并不标准,但细声细气相当悦耳,少女的声音本来就动人.
“姑娘,是你需要帮助吗?”他讶然间。
“是的、”小姑娘垂着首回答。
“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爷……爷台能……能让贱妾留……留宿,就……就是帮助贱妾。”
他恍然,原来是陪宿的风月雏妓.可是,他眼中有厚厚的疑云。
“这就算是帮助你了?”他举步走近:“你多大了?你遭遇了什么困难?”
“贱妾虚……虚度十六……十八春。”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遭逢乱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不得不靠……靠出卖色相活下去。爷台……”
“这种事平常得很。”地伸手托住小姑娘的下颔往上抬,看到那双灵秀的眸子里充满了泪水:“天灾人祸,那是劫数。姑娘这样吧,你可以留下。”
“谢谢爷台。”
“不必谢我、”他笑笑:“你贵姓?”
“爷台请不要问好不好?贱妾小名真真。”
“好吧,就叫你真真好了。等会儿店伙送汤水来,你先到内间稍候。”
“贱妾会替爷台准备妥当的。”真真说,缓缓向内间举步,有意无意地瞥了床头一眼,那儿,枕畔搁着一只箫囊,可看到箫尾所装饰的纤金流苏。
他正想掩上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珠走玉盘似的琵琶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他出房带上门,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位弹奏者的身上,不言不动像个石人。
天底下,除了动人心弦的琵琶声,似已别无所有。
久久,终于,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静得可怕,似乎世间已进入寂灭境界.几个歇凉聊天的旅客,呆呆地发怔。
中年人终于移动伸手拈取盛琵琶的木盒。
韦家昌出现在一旁,深泽吸入一口长气
“兄台。”他沉静地说:“裴元仲当年作这一曲湖上烟雨,第三折该用云开月明的感情弹奏的,你为何要用悲凉哀愤的感情弹奏呢?”
“因为我除了悲凉哀愤之外,已没有其他感情了。“中年人注视着他说.
“那你就不应该去弹它。”
“我活着,就得弹它。”
“所以,你并没迷失。”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日月星辰依然出没如恒,春去冬来,并不因为你死了而慢下脚步。不论你活着或者死了,这世间决不因为你的死活而有所改变,毕竟你不是神,不是宇宙的主宰,兄台,琵琶圣手大孤逸容许文康,与兄台有何渊源?”
“在下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记得的,只是不愿记忆,是吗?”他不放松话题“他的指法在下并不陌生,誉之为出神入化毫不为过。据说他已经死了五年,当真是后继无人吗?”
中年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久久,低头徐徐松弦,将琵琶盛入木盒,一言不发走向客房。
“七情六欲过于强烈的人是不宜学乐的。”他向中年人的背影说:“你在悲愤中,怀有强烈的报复与贪婪念头.”
中年人推开房门,并不进房,缓缓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在幽暗的廊灯照射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反射出不可能有的奇异光芒,只有兽类所独有的奇异反光。
院子里歇凉的人,早已在曲终的后片刻,走了个一干二净,大概是带着悲凉哀愤的情绪走的。
热浪并未完全消退,没有一丝风。可是,在韦家昌的感觉中不仅热浪已消失无踪,而且冷风扑面生寒,浑身绽起鸡皮疙瘩,有如置身在萧杀的寒冬,那阴森的、不测的气氛,令他悚然而惊。
他脸色骤变,双手徐徐向两侧伸张、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