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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着包裹,在一家有小院子的房舍前止步,左右看看,似乎附近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院门油漆剥落,门环已经锈得好像小了一层:“笃笃笃。”他上前叩门。
不久,院门拉开了,一位中年人当门而立,手中举着一根松明。
“谁呀?”中年人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他。
“咦!大叔你是……”他也大感困惑。
“你找谁呀?”
“哦。找谭二叔谭伯年。”
“哦!是找谭二叔的,他早就不在了。”
“什么?他早就不在了?这不是他的家吗?他家里的人呢?”“不知道。”中年人直摇头:“这家房子,已经换了好几个买主了,我是最后一个。听说谭二已经带了家小,到长沙一带谋生去了。”“那……那是多久的事了?”他有点不知所措。
“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糟了!”他叫苦,在这里,他只有这么一位亲人。
“哦。你是……”
“我是他的侄儿正廷。”
“哦。我听人提起过你。进来坐……”
“不了,我要到街上去看看。”
他匆匆地说。
他到了东大街,折入北面的横街。这一条是市街,虽比不上东大街繁荣,但内容却充实些,有各式各样的行业在些建店面,有些老招牌已是三两百年的老字号。夜市方张,街上行人众多。
迎面出现一块大招牌:岳阳茶行。
这是他留在岳州的唯一产业,一栋连三进的土瓦屋,作店尚可派用场,委屈他的堂叔管理,租给别人开店。
十年,变化大并非奇事。堂叔携家到长沙谋生去了,房子也卖了,看来,他的房子恐怕也凶多吉少。
无论如何,他得碰碰运。
踏入明亮的店堂,长柜内一位年青店伙向他和气地一笑客气地问:“乡亲好像是从乡下来,要那一种茶,请吩咐。”“在下不买茶。”他放下包裹笑笑:“能不能请贵店的东主来谈谈?”“哦。东主不在。”店伙见他身材高大气概不凡,虽则穿青布短打扮,但人才一表,所以不敢怠慢:“这样好了,帐房卫三爷在,小的去把他请出来……”
“也好,劳驾了。”
“请稍候。”
有不少人前来买茶,其他伙计皆没留意他。
片刻,年约四十上下,脸团团的卫帐房出到店堂向他走来,眼中有疑云。
“这位定是卫三爷了,久仰久仰。”他迎上客气地抱拳行礼。
“正是区区,弟台是……”“在下姓谭,谭正廷,谭伯年是在下的堂叔。”
“哦!在下记起来了。”卫三爷讶然轻呼:“当初令叔出售房屋时,就曾经说过这房子是他的侄儿的,你就是他的侄儿了。来,里面坐,请。”
边间隔了一座小会客室,也作为大主雇品尝名茶的地方。
卫三爷肃客入室,小可奉上香茗。
“老弟台好像刚回来不久呢。”卫三爷注视着他的包裹:“是否找到地方安顿了?”
“没有。”他简要地说:“在下本来打算回家来安顿的。当初在下委托家叔管理房屋时,说好了不管房屋租与何人,但必须留在下的二进卧房,就是来作为书房左首那一小间……“
“老弟台,这间房子,令叔已经在五年前卖给敝东主了,原房契上,留有老弟台委托令叔出售的附言,已经过衙门公证认了,中人牙子一应俱全,怎么老弟台好像不知道这件事,难道令叔没将这件事告诉你?”他心一凉,这间房子不是他的啦!
“家叔的事,在下不久前才知道的。”他苦笑。
“令叔一家听说到长沙去了,好像在长沙买了地。”卫三爷说:“老弟台,明天来一趟好不好?和敝东主面谈,敝东主会给老弟明白的交代。”
“不必了。”他叹口气:“哦!贵东主是……”
“是仁德坊的尹五爷尹瑞昌嘛。老弟台应该知道尹五爷的。”
他当然知道,尹五爷是本城有名的仕绅,名列本城十大富豪之一,东门外枫桥一带的田地都是尹家的。不但本城的人知道尹五爷,连江湖朋友也知道尹五爷尹瑞昌其人,因为尹爷与三湘剑客罗广是亲家,三湘剑客的长兄神拳罗威与尹五爷是连襟。
但是,他大感困惑。尹五爷是财家万贯,曾是东乡一带的粮绅,早年曾连任五届粮绅地位身份与众不同,怎么做起毫无身价的茶行东主来了?奇闻。
“当然,尹五爷是暗东。”卫帐房主动打消他心中疑团,继续说:“明东主是个丁八爷丁光文。”
他又是一怔,白花蛇丁八,岳阳门一带的地棍头儿。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仕绅财主招一个臭名昭彰的地棍主持店务这里面大有文章。好在他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所以并不感到太谅讶。
“这一切在下都毫无所知。”他笑笑喝了茶放下茶杯离座道:“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天色不早,在外得先找地方安顿呢,谢谢啦!告辞。”
他回头重奔岳阳门,那一带的客栈多,往南街一折,看到前面高挂着东湖客栈的大招牌,虽然街灯并不太亮,但店门口的灯笼上,可以看清店名。
店门还在前面十余步,左右上来了两个人,四条粗胳膊抓住了他一双手反扭向上抬,结结实实架住了他,提在手中的大包裹跌落在脚下。
“哎……”他惊叫。
前面又出现一个人,喝声走。
左首不远处便是一条小黑巷,进了巷,两个挟持着他的人将他向墙上抵。
跟来的人将他的包裹向下—丢,站在他面前像一座山,先是一阵刺耳的狞笑,然后阴森森的语音直钻耳膜:“岳州容不下你,你知道吗?”
他无法挣扎,挟住他的两个家伙力大如牛。
“你……你们……”他惶然问。
“不要问。”巨人般的大汉说:“明天,乘下武昌的船,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回来,知道吗?”
“有谁肯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忍不住大声问。
“不为什么。你明天走吗?”
“我是回乡落户的……”
“砰砰!”肚子挨了两记得拳……
“哎……你们行凶……”两肋又受到重拳。“救……命……”“砰砰……”一连串重拳在他的两胁、肚腹开花,记记着肉,下下沉重,打得他五脏翻腾,眼前发黑,开始时还能呻吟,最后像是昏厥了。
他被推倒在地,刺耳的语音清晰入耳:“这是小小的警告,你得放明白些。”
“天哪……”他含糊地叫。
“谭正廷,明天走。记住:你已经接到警告了。”
“我……”
“走了之后,有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回来,不然,哼!”
三个家伙丢下他走了,他狼狈地爬起,发疯似的去抓自己的包裹。
小巷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呼,有人叫:“快拦住那三个痞棍,里面有人被他们打了。”
脚步声急骤,两个人影奔到,一丝幽香首先人鼻。
“来扶起他,先找地方安顿。”悦耳的嫩嗓音出自扶住他的人口中。“春梅,你替他拎包裹、”
“客……客店……”他含糊地叫。
是两个女人,架住了他急急往外走,巷口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乱糟糟。
“让路让路。”春梅大声叫嚷。
扶进了东湖客栈,伙计们吃了一惊,一个店伙叫。“洪姑娘,做做好事。请不要把死人在店里送……”
“闭上你的臭嘴!”洪姑娘娇叱:“快领路到上房、,慢了误事,你得打人命官司。”
七手八脚将人送入客房,谭正廷像是变了一个人,脸色青中泛灰,浑身大汗,身躯猛烈地颤抖,手脚冰冷,呼吸重浊,颊肉绷得死紧,往床上一放,蜷缩着象发虐疾,痛苦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
姑娘们当然不便进一步照料陌生男子,洪姑娘抓住了两名店伙,一连串吩咐:“你,替他宽农,不要乱动他的身躯。还有,准备汤水。你,去,赶快把对街的桑郎中请来,别忘了叫他带救伤丹。你……”
桑郎中来了,房中灯火旺,两位姑娘里外张罗,监督着店伙赶看热闹的人。
谭正廷的可怕神情并未好转。桑郎中大概是名医,名医都是慢吞吞不慌不忙的,慢慢察看病人气色,慢慢检查伤势,最后离开病人,回来桌旁坐下。
“桑大叔,你不下药吗?”洪姑娘焦灼地问:“他是被人打的,伤得不重?”
“洪姑娘,我也被弄糊涂了。”桑郎中老眉深锁:“骨头都是好好的。没有碎断的骨头惹麻烦,胸腹的淤血并不严重。问题,四肢冷如冰,胸口却灼热如火,这根本是病而不是伤,我也没看过这种怪病。看他的脉博和呼吸,好像有什么怪物捏住他的喉咙,压住他的心室……”
“这不是废话吗?桑叔……”
“洪姑娘,你急也没有用。”桑郎中抓住了医囊:“病状有点像心绞症,但又不像,抱歉,我不能下药。”
“桑叔……”
“乱下药会出人命的。”桑郎中苦笑:“让他好好休息,让他自己松下来。救伤药物都是虎狼之药,我可不敢冒险下。明天去惠民局找谢郎中,他也许能治。”
床上的谭正廷,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桑郎中摇头苦笑着走了,不敢下药。
洪姑娘向店伙交代一番,也无可奈何地带着春梅走了,大姑娘在客店的客房逗留,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店伙被洪姑娘吃定了,不敢怠慢,多扛来一床棉被让病人盖上,送来了一大壶热水面盆等物,等了寸香工夫,发现谭正廷的呼吸平稳下来了,方带上房门出房而去。
店伙走后不久,谭正廷虚弱地掀被而起,拖出床下放着的大包裹,解开取出三只大肚皮瓷瓶,各倒出一颗不同颜色的小指头大丹丸,用水送入腹中。
他不上床,先闩上房门,再席地而坐。本来似已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在他吸入一口长气后发生剧烈变化,呼吸更乱,更粗浊,脸色灰中带紫,大汗如雨,全身在痉挛,脸上出现忍受极端痛苦的线条,紧闭的双目似在费力地闭拢。他正以坚忍不拔的毅力,与体内的无边痛楚作殊死斗,这是一场他必定得赢的豪赌。
久久,他终于能稳定地控制呼吸了,身上的肌肉逐渐放松,最后,他像个坐化了的遗蜕。
一早。店伙来看他,发现他的伤势并不如想像中的严重,气色虽差,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也就心中一宽,至少不要打人命官司了。
好心的店伙照料他洗漱,备好汤水,劝他去找郎中治疗,以免遗下难治的后患。
“我需要的是饱餐一顿故乡的鱼鲜。”他向店伙笑笑说:“这些年大多数时日在北地混口食,那些地方什么都不缺。就缺乏鱼鲜。”
“要吃些什么?小的这就去替你准备。”店伙一面收拾一说:“天没亮,鱼鲜就送来了。过几天一涨水,鲜味就差一点啦!”
“你看着办吧,要有下酒的,来两壶酒。”
“什么?你还能喝酒?”
“喝酒可以舒血,有什么不对吗?”
“病人不能喝酒……”
“鬼话!哦!伙计,昨晚救我的那位洪姑娘是什么人?你们好像有点怕她,她的胆气真不小,有男子气概。”
“不是怕她,而是不好得罪她,她没有男子气概,相反地美得像朵花。”店伙笑笑说:“她是山下洪家的小姐,凭良心说,人真不错,脾气虽然不大好,但讲理。”
山下,指城南角的巴丘山,也就是传说中巴蛇埋骨的地方,那一带住了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姓洪的一家来头不小,在翁湖设有本府最大的造船厂。
“哦!是洪大爷洪建业的千金?”他问。他对山下洪家当然不陌生,心潮一阵波动,眼前浮现一个小女孩的幻影。
“对。”店伙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