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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文鸿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方才,陛下问臣,一年只能见女儿几面,是不是伤感。臣给陛下一句实话,自从送她入宫来,臣这心里未尝有一日放下,臣,舍不得她!”文鸿绪此时一身轻松,说起话来,也不想顾忌,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因此字字真挚,感人肺腑。
“臣而立之年才得了她,自小又没有在身边教养,总觉得亏欠她太深!及笄之年,送她入宫来,不瞒陛下,拙荆怨怪臣,数年不消!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便是这个了!”说完,率先转过身去,远远望着窗外沁雅三人玩耍的场面,其乐融融。
本来,在君王面前背身而立是极不恭敬的,可是,今天的萧彻自然不会介怀这个。他与文鸿绪并立着看向窗外,眼神凝在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上,轻轻叹道:“朕知道亏欠了她许多,但是,朕会用整个余生去补偿!”
“有陛下这句话,那臣也就安心了!”
“母后!这朵花花漂亮!”萧逸的小魔爪在花圃里兜了一圈,揪了一多开的正在势头上的金盏菊,黄澄澄地艳地发亮。
“嗯!嗯!殿下摘的花花真漂亮!”沈怀袖摸这小脑袋,眉开眼笑。
“阿婆真好!”萧逸高兴地一头栽进她怀里,蹭啊蹭啊蹭,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就挣了出来,一边往花圃跑一边喊:“逸儿也给阿婆摘一朵好看的花花!”
“孩子长的真快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仿佛间啊,昨日的你,才这般大小。”望着萧逸在菊花圃里又蹦又跳的身影,对着沁雅低声慨叹道:“无可奈话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世事总是这么绊人心。不过,你能做到现在这般,母亲心里已经极安慰了,有些东西,深埋于心底,其实更珍贵。珍惜眼前,比什么都强!女子的一生,是一条直路,既然踏出去了,就永远无法回头了。这一点,希望吾儿能铭记于心!”
沁雅微笑了下,低声叹了句:“女儿省的了!”她与白澈,此生断没可能了,她也早已看开了。满目山河空望月,不如怜取眼前人,她早已决定信守她对父亲,对太后还有对自己的承诺,一如既往地陪萧彻走下去。
立了片刻,沁雅又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柔柔地道:“您和父亲……要去哪?”虽然早已了然于心,而且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可是正面说起,心里总不能释怀,离别的悲伤,想强自压下,可终究不能。
沈怀袖闻言,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慈爱地道:“还没有决定,你父亲说,先离开京城再说。”见沁雅难掩的忧伤,她安慰道:“无论爹娘走道哪里,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孩子!血浓于水,是天下最难割舍的感情。虽然以后不能时时相见,但是爹娘的心,永远都是挂在你身上的!”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声音有些哽咽了,便深吸一口气,笑着大声道:“此番你父亲能放下一切,远离纷争,是一件大好事啊!该高兴才对!”
沁雅也抬起脸来笑着叹了口气,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道:“是啊!急流勇退,父亲的高风亮节,千载之后,都将被后世称道!”
“呵呵,你父亲要是能亲耳听到你如此夸他,又该得意忘形了!”沈怀袖戏谑道。
“父亲也会‘得意忘形’的吗?”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何事这般好笑,看皇后与夫人笑得这般开怀,叫人好生羡慕啊!”萧彻与文鸿绪从里面走出来,正巧听见沁雅两人笑着,遂问道。
沁雅敛衽一礼,笑道:“臣妾与母亲正在看逸儿‘采菊东篱下’呢!”
此言一出,四人皆笑了起来,萧彻既是宠溺又是无奈地指着沁雅道:“你啊你!言官们要是知道皇后的口舌如此了得,怕是全要汗颜地回去种地了!”说完,又是一阵笑。
“父皇!”萧逸采好了花,抓在手里,直扑萧彻。
“来!逸儿手里拿的什么呀?”萧彻笑着抱起小家伙,用孩子般的口吻和蔼地问。
“花花!”萧逸朗声笑答。
“哦!那这花花要给谁的呢?”萧彻坏坏地看着儿子。
“嗯……嗯……”萧逸为难地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周,自己只采了两朵,不够分,小脸皱成了一团,大概是觉得伤害了谁都不好。
沁雅刚想挺身为儿子解围,不料正看到萧彻给自己使眼色,于是又缄口不言。
萧彻看他这么为难的模样,笑指着文鸿绪问他:“这是谁?”
“阿公!”萧逸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可有马上纠正道:“不对不对,是丞相大人!”
“为什么要叫‘丞相’?”萧彻看着小孩子前后称呼改的这么快,问道。
“因为嬷嬷们说,在宫里不可以叫‘阿公’,而且,父皇也是叫‘丞相’啊!”萧逸理直气壮地解释道。
“那是因为父皇是皇上,所以要叫‘丞相’!”萧彻耐心地讲解道。
“那……如果父皇不是皇上,那要叫什么?”好奇宝宝顺口问道。
这一下四人的脸色皆是一变,沁雅厉声喝道:“住口!”
萧逸被母亲吓得一缩,委屈地睁大了眼睛。
倒是萧彻最先缓过来,笑着对沁雅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不懂,当然就要问!”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对儿子道:“要是父皇不是皇上,那就该按着民间的称呼,叫‘岳父大人’!”
注:
韩退之曾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所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引自韩愈《师说》
两人对话中很多华丽的词句,很多化用自:
贾谊《过秦论》
苏洵《六国论》
执子之手
……………………………………
萧彻‘岳父’二字一出口,除懵懂无知的萧逸外,其余诸人全都震惊地脸色大变。
萧彻抱着萧逸在手,走道沁雅身边,笑对三人道:“难道不是吗?”
沁雅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满怀感激地望着他。
“老臣……”文鸿绪深深地一揖,望着萧彻与沁雅并肩立着,良久,道:“老臣告退!”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平林有恨,寒烟如织。马箫声咽,柳色伤别,沁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恍惚间,她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姑苏的府门前,她也是这样站着目送他们离去。
每一次,都要苦苦忍着不掉眼泪。因为只要她一掉眼泪,母亲又要伤心地割舍不下。人烟寒柚,秋色梧桐,沁雅忍不住下意识地上前跨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要抓住那背影。可是,终究是抓不住。唇畔微微抖动了下,红了眼眶。
秋风过处,草木萧然,她忽觉原来秋天已经这么凉了。正兀自出神,突然觉得冰凉的指尖被什么包裹着,暖意瞬间直达心田。低头一看,见自己的手正被萧彻握着。刚抬眸,便映入他满含温柔笑意的眼。
“难过的话,就哭一场吧!”他低头轻轻地道。
沁雅一怔,看了看四周,见宫女太监和侍卫不知何时都退了个精光,连萧逸也被抱走了。
“这……”沁雅回看着他。
萧彻有意低低一笑,道:“难道,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后因为见不着爹娘而哭鼻子?”
沁雅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眼里泪意翻涌,几乎下一刻便要溃堤而出。她从没在他面前流过眼泪,下意识低下头去,视线正好落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上。小的时候,白澈也总是做这个小动作,让她本来空洞到极处的心瞬间又有了安慰,父母走了,至少还有白澈,那样就不会孤单寂寞。现在,他也要像当年的白澈一样,给她安慰,给她支撑吗?
萧彻体性偏热,手温长年都微微有些烫,含着三分,握着她的手,也把她的手捂得烫烫的,不像白澈,终年温温的手,微有薄汗,正如他的心性,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沁雅觉得心里突兀地难受,低低地说了声:“谢陛下!”
“嗯?”萧彻不明所以,看着她。
“谢谢陛下的那句称呼,臣妾想,那两个字足比万户封邑更让父亲欣喜。”
萧彻这才明白她指的是那声‘岳父’,虽然是以那样的方式叫出的,但对于这样的身份,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
“应该朕说谢谢才是,他把这样好的一个女儿给了朕。”萧彻笑着伸手抹去她已然流下的泪痕。
沁雅望向父母离去的方向,她很明白,此去经年,愁路几千,归程迢递,有生之年,怕是再难相见了。
小时候每每常想,不如就任性一次,随父母去了。可是,还是回回忍了下来。而如今,就是想任性,也不行了。
长亭古道音尘绝,西风残照里,总汉家陵阙。清秋果真总伤别啊!
“其实,为何要伤别?这一去,你该为他们高兴才是!心远地偏,飞鸟与还,此生,我等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日子啊!”
萧彻真心地慨叹道,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倒逗得沁雅展颜一笑,戏谑道:“江城如画,山晓晴空。雨水明镜,双桥落虹。父亲将过的这般日子,陛下确实没福气享呢!”
萧彻也笑了,执起她的手到胸前,道:“怎会没福气?等过些年,也建个大园子,把苏杭名胜,天下景致都纳入其间,咱们呢,就去那住着,也省的宫里这么多规矩!他人跋山涉水才能见的胜景咱们须臾可得,可不比其有福气?晴空云鹤,诗情碧宵,叫这清秋也不敢伤感了去!”
“美得叫人不敢去相信了!”沁雅凝眸回望萧彻,柔柔一笑。
“怎会不敢相信?等过了这些烦心的事,就开始起园子,等建好了,包准叫天上人间都羡慕!”萧彻下巴抵着她额头,悠悠道。
次日上朝,白澈呈上了文鸿绪的辞表,满朝震动!一任宰辅十多年的第一权臣居然挂冠而去,走得突然,未免也太潇洒了!
萧彻也未料到文鸿绪会如此轻率地离去,但毕竟是意料之中,所以一切应付皆得心应手。
文鸿绪与萧彻帝相多年不和,此番文之去冠,不免让人觉得离奇,背后种种谣言,有的说是皇帝逼走了他,有的说是柳氏与熙宁长公主联手打压他,还有的说他这是明哲保身,面上急流勇退,暗里仍操着文氏大旗……
对于满朝文武的种种猜测,萧彻首先是驳回辞表,下旨抚慰挽留,请丞相归位。到得知文鸿绪已离开京城后,又下恩旨褒扬,以嘉奖其半生功于社稷。虽然如此,流言仍是不灭,还愈演愈烈。
文鸿绪辞官的当天,李如便派人把消息传回了家里。
起初,熙宁以为他半生宦海,此番终于折戟称臣了,想着他低头的样子,得意地几乎忘形。李信义在旁只默默地摇头叹息。
随着谣言传播越来越广,熙宁的气焰越来越高,每日都在想怎么抱负他当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文鸿绪终于折腰了,她终于等到了奚落他的机会,她这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天,怎能教她不欣喜若狂?可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文相要有所行动时,白澈又站出来说文鸿绪早已携夫人离开了京师!
在众人扼腕叹息之余,最震惊的当属熙宁长公主了!
那一日,李如请旨回府省亲,告知父母这个消息,本是想与他们商量对策的,可是,母亲的反应,让她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她似乎积累了一生的屈辱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她发疯似地砸东西,把府里能砸地全都砸了,谁也劝不住。
李信义传令下人们一律不准靠近内院,免得家丑外扬。
李如只能站到厅堂外的院子去,才能不被殃及。她愤怒地朝李信义道:“难道您就站在这里袖手旁观?!看她这样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