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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英坐在一旁看报,漫声说,“两小时后如果没有吃的,我就打电话叫外卖。”
“你不打算帮忙吗?”吕小月问。
“没有下厨的习惯。”舒英眼睛仍然盯着报纸。
小月很是不满,“那你还帮谢珑煲汤?”
舒英见小月动真火了,这才放下报纸,解释道,“第一,谢珑是我妻子,第二,她正在住院。”
这个解释合理但不能让小月高兴,她拿起菜刀狠狠剁着排骨,弄得乓乓乒乒震天响。
舒英很不欣赏这种情绪发泄方式,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怀念谢珑的安静不多话,他扔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走到厨房,把汤盛到保温筒里,盖上盖,提起打算离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月啪地一声放下菜刀,大声问道。
“我要去医院看谢珑,你一个人吃晚饭吧。对了,我最近公司会比较忙,没时间过来看你,你自己小心点。电脑弄好了,你要是闷就上网打打游戏什么的,不要出去,让你父亲的人找到,我不好交待。”
舒英心平气和,不愠不火一席话,堵得小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把身体靠着厨房的门,开始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真有点无理取闹。她知道别人常常用这个词在背后定义她,她不止一次为此而恼怒、生气、甚至吵架、摔东西,但适得其反,她所得的评语越来越差。
舒英经过小月身边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神色,眉眼低垂,睫毛微微颤抖,象极了谢珑有话想跟他说,但却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的神态,不由心中一软,停下脚步。
“我明天尽量抽时间过来。”
小月心中欣喜,“真的?”
舒英不习惯被人置疑,不觉一愣。
小月讪讪一笑,低声说了声,“对不起。”
舒英走后,小月听到门锁上的声音之后,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再度只剩下他一个人,身体从门板滑下来,开始哭泣。自从搬进这间屋子之后,她害怕被父亲找到,更怕被父亲找到之后连累舒英,所以不敢出门,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在60平米的屋子走过来,又走过去,不过三天,她熟悉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就象熟悉她自己一样,也象厌倦自己一样厌倦了这间屋子。
三天之后,她发现自己惟一的快乐居然是来自趴在窗户上看街道上的行人,她为自己的这种快乐而恐惧。她有尝试过打电话找李华,她相信李华不会扔下他不管,但李华的电话仍然打不通。她也想过打电话给杨敏,但她开始尝试站在杨敏的角度想她吕家的事,她知道,杨敏不能再被牵涉进来了。
她思来想去,能打电话陪她的人只剩下一个舒英,一开始,她极力忍耐,每天只打一个电话找舒英,问问好什么的。到后来,开始编些借口,例如电脑有毛病,电灯不亮,水管漏水之类的小事打电话找舒英。慢慢的,舒英会从之前的隔几天来一次,发展到现在每天过来一次,在傍晚时分,去探望谢珑之前在这里坐上一会儿,顺便煲点汤什么的。
小月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只会有两种结果,一是她因为寂寞而崩溃,再就是她把舒英从谢珑手里夺走。
小月确信自己喜欢第二个结果。
舒英考虑再三,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欺瞒谢珑的后果,还是把收留小月一事告诉了谢珑。
谢珑低头想了想,问,“你想做什么?”
“她姓吕,是吕家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舒英回答。
“是啊,”谢珑低语,“当年,你跟舒明也是这样说的吧,她姓谢,是谢家的人,应该知道你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舒英意料之外的回答,他脸色大变,“你一直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是的,我知道。你刻意制造机会让舒明认识我,是因为我是谢天的女儿。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想让你知道,在你告诉舒明真相之前,我们一直很幸福。”
“无知者最幸福,如果这是你的切身体会,我就更不能放过吕小月了。”舒英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在微笑着。
“12岁那年,小月第一次尝试离家出走,白天,天气很好的日子,她离家出走了200米,被杨敏和王伯找到。”
“你想说什么?”舒英不解。
“我离开吕家的那天,是半夜一点,天气糟透了,刮风、打雷闪电、暴雨。吕家的房子建在山顶,我沿着空无一人的山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足足走了四个小时,临晨5点的时候找到第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让舒明来接我。”
“舒明把你接到我家时,我也吓了一跳。其实你可以等到第二天早上再离开,吕家不会有人关心你的去向。”舒英回忆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珑本人,而不是照片之类。
“那天晚上,我听见姨父和姨妈在书房里争吵,姨妈问姨父,前天我怎么会食物中毒?姨父说不是他做的,是意外。姨妈说她不再相信意外,自从我父母的意外之后。”
“我以为林清雅和吕树才从来不吵架。”
“不,他们吵架,他们在众人面前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但会在他们的女儿吕小月看不见的时候,因为我,因为我的父母,吵得跟仇人一样。凡看过他们吵架的人,听过他们恶毒诅咒的人,会对开口说话失去兴致。知道吗?”谢珑忽然笑了笑,“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极度妒嫉小月,凭什么她总能看到歌舞升平,而我却连哪怕片刻的宁静都找不到。小月寄宿之后,他们吵得更是肆无忌惮。我甚至想过随便捏个理由打电话给小月,让她忽然回家一趟,看看她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相处的。”
“既然是这样,我就更不能放过吕小月了。”舒英握住谢珑的手,象是一个承诺。
“但最终,我也没打那个电话。小月住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我求岳洁去帮她一把。”
“你什么意思?”舒英觉得有些不对劲。
“记得姨妈的遗嘱吗,她倾其所有,为小月买一个无知的幸福,我没理由不成全她。”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过吕小月?”舒英总算明白过来了。
“不是。”谢珑摇头,“我想你放过你自己,我不想你这辈子都没机会给你最疼爱的弟弟上坟。”
舒英脸色大变,自此无话,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手也握在一起,却再无一言。谢珑不说,是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舒英不说,是因为想说的说不出口。
谢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冬日的阳光给病房里带来一阵无力的蜡黄,不见温暖,更增三分病色。
谢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从床上起来,想把窗帘拉上,但有人扶住了她,“我来吧。”来人说。
谢珑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吕阳。
是啊,他每天这个时候必到的。
吕阳拉上窗帘之后,笑道,“你小时最喜欢阳光的,怎么大了倒改了脾气。”
谢珑平日是不理会这些话的,但今日,她不想再给吕阳脸色瞧了。
“有一样倒是一直没有变过。”她低声说。
“是什么?”这是这些天来,谢珑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吕阳心中一喜。
“我的理想,我小的时候想做糕点师傅,你忘了。”谢珑说。
“是啊,你喜欢那些漂亮的蛋糕。”吕阳笑道,“到底是女孩子,总喜欢一些看起来漂亮的东西。”
“知道小月的理想是什么吗?”谢珑忽然问道。
“小月?”吕阳不知谢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小月,他低头想了片刻,既没想出谢珑话里的意思,也想不起小月的理想是什么,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失败得可以。
“小月没有理想,或者说,小月的现实就是她的理想,她惟一想做的,是吕家的小公主。”谢珑说。
“小月永远都是。”吕阳这句话,不象是回答,更象是承诺。
“可你我都知道,事实上,她并不是。如果,”谢珑斟酌着字眼,“我是说如果,如果小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吕家的小公主,她会怎样?”
吕阳呆立半响,方才说得出话来,“谢珑,你不会这样残忍。”
“我不会,并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我父亲,他不会说,为了吕家的体面,为了男人的尊严,他死也不会说。”
“那个人,不是你父亲,虽然他的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谁,那个人是谁,谁要伤害小月,谢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谢珑,你不能让那个人伤害小月,你答应过我母亲的。”
“我是答应过姨妈,姨妈和你保谢珑一条命,谢珑保吕小月一生一世的平安。你去找小月吧,她跟舒英在一起。”
“舒英?小月怎么会跟舒英在一起?”吕阳不解。
“小月的个性你我都知道,舒英这个人我更清楚,他答应过舒明不杀人,不做违法的事,他就一定做得到。但他会做比违法杀人更残忍的事。”
“你既然知道,”吕阳不想在这个时候出言责备谢珑,但他忍不住,“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跟舒英在一起?”
谢珑听到吕阳责备的话,反倒笑了,微笑在唇边漫延开来,仿佛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十六岁,我最年轻最美好的十六岁,遇到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对我说,‘谢珑,跟我走。’我问他,‘你凭什么要我跟你走?’,他说,‘凭我能给你一个笑容。’然后,他笑了,阳光下,他笑得眉眼都弯起来,嘴角也翘起来,那不是这世上最灿烂的笑容,但是我所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
“那个男孩是舒明,是不是?你因为一个笑容而爱上舒明。”吕阳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吕家人都不会笑,所以不觉得笑容,尤其是真诚的笑,有多宝贵。大哥,你这一生,有没有真心真意笑过一次,你有没有对过镜子,仔细看清楚你的笑容,你的笑容,从来都漂浮在云端,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因为赞同,而是因为教养。姨妈脸上没有笑容,因为她这一生,没有值得欢笑的事。她爱的男人,爱上自己的亲生妹妹,甚至,为了不让这个男人疑心,她嫁给了这个男人最好的朋友,但到头来,自己的丈夫,杀了自己的妹妹和这个男人。姨父脸上没有笑容,是因为他最爱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还用最决绝的方式羞辱他。吕小月脸上没有笑容,是因为她身边最亲的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吕阳,为了小月,为了你母亲的遗愿,你能不能抛开吕家,抛开天正,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吕阳苦笑,“离开了,我父亲怎么办?你不是也说,他这一生,脸上也没有笑容,小月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我应该照顾她不假,但父亲生我养我,全部希望和心血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就这样抛开他一走了之,我还是人吗?”
“吕阳,你明不明白,天正的事,你一个扛不下。”谢珑提高了声音。
“扛不下也得扛,至少,这么多年,我把你的命扛下了,不是吗?”
这父子之间的事,谢珑深知劝也没用,叹口气,“算了,我们不为这个吵了,你去找小月吧。找到她,好好跟她谈谈,把她送出国。天正这座大厦,即将倾覆,你不为自己作想,就多想想小月吧,反正你这辈子,不为自己活都成习惯了,也不觉得苦了。”
“你让我把小月送出国,那李华怎么办?”吕阳眼里的李华,无论长相学识教养,无疑是高攀了,但他是真心对小月好的人,他也只好认了。
“李华跟小月,至少在小月心里,没有可能。”谢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