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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这声音!喂,说你呢,还不快去。”有人高声下达命令。话音刚落,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器,忽然自动启动,密密麻麻的水柱从天而降,大厅里好似下起毛毛雨。喷洒的水雾,仿佛天罗地网迅速覆盖。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有些不知所措,乱作一团。他们好像倾巢而出的蜜蜂,各自在岗位上埋头忙碍,晕头转向,尝试种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此刻,慌张显然不明智。教授先生熟谙此道。他故作镇定,极力表现得稳如泰山。他坚守在孵化箱旁,纹丝不动,一言不发,任凭水雾打湿他那张略显苍老的脸庞。冷眼旁观,教授倒像是个局外人。
有人终于关掉警报器。哦,安静了?不坏呀。教授先生感觉舒坦了些。他不慌不忙,掏出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额头上晶莹细小的水珠子,一边暗自盘算,努力稳定心神。小事故而已,一切以大局为重,他这样想。他在耐心等待,准确的最终报告,再下判断。
“可能是喷淋器坏了。”有人大声报告,语气中透出些许得意。
“不对。应该是电压有问题,教授先生。”另一个声音急忙喊叫,分明存心较劲儿。
“主机,主机有故障。”冷不防,一个男人尖着嗓子嚷嚷。这么样不同寻常的激烈声调,立即就把前两位镇压下去。话音未落,此人已经闪身,敏捷地跳上舷梯,一路上慌慌张张拼命往上爬。他果然成功吸引主子的目光,那对阴冷锐利的绿色眼珠,牢牢紧跟他的背影,教授先生死死盯住他。
“好小子,那是杰克。没错。他总算找对路,一路‘爬’上去啦。加薪哟?”周围响起低低的私语声,好似群蜂在鸣叫,“嗡嗡嗡”迅速蔓延。几个穿了白色长袍的主管人员,彼此目光对视,一番交头接耳。好在,他们马上选定应急方案,立即分头展开行动。
消防喷淋器被关闭,水珠子意犹未尽,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滴答答。秩序,很快恢复。人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埋头整改,耐心等待数据结果。按部就班,好像仅仅只是经历了一次货真价实的应急演习。事态,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没事了?这很好。那么,接下来应该追究责任。换句话说,就是得有人倒霉,当场完蛋,成为杀一儆百的替罪羔羊。胸有成竹,教授先生平静地审视茧子。他仪态沉稳,矜持而又坚定,竭力表现得一切如常。他知道,此刻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住他。毕竟,他是禁区的权威、主脑和教皇。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抿紧嘴唇。孵化箱前,他背着双手,站立得更加挺拔,以使自己的精神风貌,足以彰显精英才俊应有的尊贵仪态。
进展顺利,卓有成效。他望着蠢蠢欲动的它,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它呀,就是他期盼已久的“曙光”。他在心中,深情呼唤它,“快快成长吧,我亲爱的宝贝。一切为了金灿灿的利益,苦苦追逐不回头。”它仿佛积极响应他的虔诚祈祷,茧子的表皮,忽然颤巍巍蠕动,一波紧接着一波,犹如海浪层层叠叠地推进。
哇啊,幻觉?奇迹?还是我老眼昏花?教授先生使劲眨眼睛。莫名的激动,令他眉头微扬,眼球突起。他马上贴近玻璃,凝神细瞧。他那心爱的“活宝贝”,老老实实躺在那儿,纹丝不动。
它呀,宛若百合花的花骨朵儿,圆润饱满而又扭曲怪异。这朵奇特的“花蕾”顶端,呈现放射形状的纤细裂口,尚未打开,表面覆盖半透明的紫红色肉膜,依稀可见茧子深处,茁壮成长的宿主。
恐怖的宿主,紧紧蜷缩,看似黑糊糊的一团,它是某种异形生物。
唉,难道是神经过敏?或者是我老得不中用啦?干这一行,“老牌子”才值钱。重要的是沉住气,亲爱的。教授先生小声叹气,默默安慰和鼓励自己。毕竟,日日夜夜勤奋工作,为着事业梦想不断消耗资本,信仰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
看哪,宝贝真的在蠕动。它的表现异乎寻常,难道不是吗,教授先生?您再瞧,茧子的表皮,一阵紧接着一阵的瑟瑟颤动,前赴后继,源源不断,这足以说明它很快就要诞生啦。也许,就是现在?一边瞧,一边想,教授先生的眼睛随之发亮。他频频挥手,向工作人员指出这个重要发现。一些人迅速向孵化箱奔跑过来,杂乱的脚步声,透出狂喜之情。
这里将会孵化什么东西呢?答案,正在人们眼前慢吞吞展现。他们多年的心血,他们多年的辛劳,以及他们多年的资金积累,终获回报?皆大欢喜。
它正在破茧而出呢,一准儿没错。望着它,教授先生露出纯真的微笑。他欣喜地看见,茧子顶端的那些裂口,一条紧接着一条纷纷破裂,一股子粘稠的墨绿色血液,从缝隙深处喷出。它在他的心目中,宛若即将绽放的百合花。
热切期待,他死死盯住它,屏气凝神。然而,未及人们做出任何适当的反映,那只茧子的顶端,好似花朵猛然爆裂,它终于绽放。白得雪亮的体液,四处喷溅。腥臭的体液,夹杂墨绿色的血液,顺着孵化箱的玻璃,滴滴答答往下淌,星星点点令人作呕的荧光,频频闪烁。教授先生下意识地躲闪,孵化箱紧接着轰然爆炸。晶莹细小的玻璃碎片,纷纷扬扬飞溅,“叮叮咚咚”落在金属的地面上。
教授先生慌忙俯身蹲下,躲避纷飞的玻璃碎片,心中依然欣喜若狂,万分焦急地等待茧子孵化的结果。他满脸鲜血,顾不得擦拭。睁大眼睛,惊喜交集,他默默为它祝福。它还好吗,宝贝?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小心翼翼探头张望,却禁不住失声惊叫道:“上帝哇?”
他赫然看见,紫红色皮肉的包裹当中,什么活物正在痉挛,奋勇挣扎,它马上就要爬出来了。消防喷淋器再次无故启动。水柱,纷纷扬扬喷洒,茧子被淋湿了。它的身上,“吱吱”冒出白色的雾气,悠悠荡荡飘散开去。正在此时,一根细长的钩子形状的指甲,慢慢腾腾从茧子里面伸出来。深紫色的尖指甲,闪动着星星点点珍珠般的光芒,在教授眼前优雅舒展,他以为那是它的舞蹈。他心想,“喔哟,这东西的派头,好似一只挣脱茧子束缚的初生蝴蝶,即刻就要展翅。”
巨大而又丑陋的前爪,迅速挣脱血肉的茧子,小心翼翼伸向白得雪亮的天花板。恍惚间,教授先生听见,女人尖锐的惊叫声,在他耳畔呼啸,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胆寒,“哇啊!”瞬间一片漆黑。
不明生物诞生在黑暗之中。
“快,快进安全舱。”男人的尖嚎,在漆黑一团的海底实验大厅如雷炸响。另一声绝望的喊叫,随之而来,直叫人头皮阵阵发麻,“哇啊,哇啊,吃人!那东西吃人!”惊慌失措的跑动声,起伏连绵,恐惧在黑暗中迅速蔓延。
一阵低沉的蛙鸣般的吼叫,呻吟,喘息……断裂声,倒塌声,撞击声,“水!水!海水啊?”海水巨大的涛声,犹如狂啸,将最后的绝望哭喊一口吞没。
“啊?”他禁不住失声惊叫,从《蜃城》中匆忙挣脱,茫茫然望着窗外的明月。“飕飕”的海风,活像禽兽在呜咽,穷凶极恶,从窗外猛扑进来,团团将他围困。海风把雪白的窗纱托起,月光映照下,白得雪亮,高高飞舞在白色天花板的下面,“呼啦啦”狂响。眼前这一幕,多么熟悉,仿佛就发生在昨夜?
他打个寒战,慌忙起身关上窗户。站在窗前,他感觉浑身绵软,手脚冰凉,越来越有气无力。他那条疲惫不堪的身子骨儿,不由自主连连后退,惨白的月光令他倍感惊悸。他跌倒了,在黑色天鹅绒的扶手椅子深处瑟缩。他是心疼,心慌,心神恍惚,他忽然感到心如死灰。一切都无从收拾,他只得自怨自艾。
他揉揉红肿的眼睛,竭力想使自己恢复平静。曾经劫难的记忆,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候,向他发动袭击,穷凶极恶,冷酷无情,一次又一次,欺凌孤苦伶仃的生还者。也许,这正是为了提醒他吧。生命,来之不易。许多人,最终没能够挺过来。几度拼搏,几度挣扎,一线生机瞬间就星火一般熄灭,仅仅只是因为运气不如人。更有人,舍生忘死,做出牺牲。
一幕幕毅然决然的牺牲哪,最是令人苦苦追忆,痛悼不已,不堪回首,追悔末及。回忆,一如大海的波涛,激情热烈,向他奔涌而来。他无力抗拒,也不忍回避。事实上,他是全心全意,想要成为回忆的奴隶。回忆中有悲欢离合,回忆中有传奇故事,回忆中更有至爱亲友的深情厚意,他为之怆然泪下。
他小心翼翼合上书本,望着那本纸质粗糙硬朗的黑色封面的小说书。银白色的文字“蜃城”,在月光下白得雪亮,十分醒目。他深吸一口气,却是欲呼无声。那些蛙鸣般的低吼声,仿佛在他耳畔轰鸣,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他心上。他仿佛看见,黎明以前,微弱的天光,照耀在太平洋上,浪花朵朵盛开,水珠子纷纷扬扬跳跃,白得雪亮。
海面,波平浪静。一只不明异形生物,乘风破浪,高速“航行”在黑暗的海水中。粗壮而又肥硕的后腿,有力地蹬踏,划动海水,那些墨绿色的斑驳花纹,星星点点的荧光闪烁。黑不溜秋的怪异家伙,以十分标准的蛙泳姿势游泳,这一刻他仿佛听见,海的涛声和不明生物的划水声。
他仿佛看见,微弱的光线中,奋力游泳的不明生物,将它的脊背浮出水面。它那蠕动的烟绿色肌肤,覆盖了软质鳞甲,布满墨绿色的斑驳花纹,其间夹杂金褐色肉瘤形状的突起。刹那间,异兽悄无声息地没入海水,一闪身就不见了。在它离开的时候,他仿佛听见,那些细微的水声。
他的心儿呀,仿佛紧随思绪,一同沉入漆黑冰凉的海底世界。只是书本的幻境,只是灵魂的幻觉,只是记忆的幻影,仅仅只是大脑的幻想,他一再这样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沉迷啊,绝不能够沉迷。然而他却沉迷,身不由己,迅速地深深沉迷,他仿佛行将淹死的“落水者”,扑腾在回忆的海洋拼命挣扎,奋力游泳,搜寻生还之路,搜寻光明之路。他似乎迷路了,无力回天。他是自暴自弃?十分突然,借助海底微弱的天光,他依稀看见一张脸。
谁?
他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他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异兽的脸孔。
异兽,眉棱挺拔,双目深陷。它那对灰绿色的人一样的眼珠子,闪过一丝阴冷狡狯的凶光。粼粼波光,在这张恐怖的面孔上微微晃动,闪闪烁烁。透过晃动的波光,刹那间仿佛时空对接,他竟然和那双凶恶的眼睛,目光交汇。
仅仅只是一闪念,他就惊醒了。眼前,雪亮的白色光芒,穷凶极恶,扑面而来。记忆,一把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分明是在活生生地捉弄他,折磨他,戏耍他。惶恐不安,他瑟瑟颤抖。怎么,月光下,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竟然情同海底世界,漆黑冰凉?莫名地感伤,终究是寂寞难挨。胸中积蓄已久的情感,激情奔涌,他顿感荡气回肠。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惊慌失措抱住脑袋,竭力捂住眼睛和耳朵。他不要看见,他不要听见,但是他也不忍忘却啊。
心,击鼓一般激情跳动。胸口阵阵发热,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仿佛那本名字叫做“蜃城”的小说书,正向他伸出无数强劲有力的大螯,紧紧钳住他的心,紧紧困住他的情,穷凶极恶束缚他的身心,要将他活生生拖回上个世纪末的那个秋天去。
《蜃城》分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