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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瓶砸在地上;轰然破碎。连同那种勉强算得上平静亲切的气氛,也被一并割裂开来。室内鸦雀无声,父子俩的目光都集中在卓扬手背划出的细小伤口上,暗红色的血珠缓缓渗出;晶莹而饱满,像是某种野外茅草上结出的迷你果实。
严耀钦为人虽然强硬,却自认并不是个霸道蛮横的人。从前他是黑道家长,如今他是正经商人,一条路有一条路的规矩,就好像棋盘上,车只能走纵横;象只能走对角一样。规则之内,大家翻云覆雨、各显神通;只要玩得够好,就足以掌握一切,不需要凶神恶煞地强取豪夺。
可是当卓扬说出那番拒人千里的话时,他却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得不承认,小狐狸的爪子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多锋利,可是被不紧不慢地挠上那么一下,却疼得人浑身打颤。无论摔破多少只古董花瓶,这种文火慢慢煎心的痛感都无法驱散。
可是严耀钦只能将情绪发泄在花瓶上,只能发泄在这种暴躁青年一般的破坏行径里头。
如果卓扬是自己的下属、对手、仇家,那么大可以放开手脚去命令、去抢夺、去消灭。偏偏他都不是,所有擅长的手段都无法在他身上施展。那是自己想永远留在身边疼爱和保护的人,到底应该怎么对待他?怎么做才能讨得他的欢心!
不管卓扬心里怎么打算,严耀钦只想按照说过的那样,卸去什么爸爸的尊严,像是男人对待男人那样与之相处。他的阿扬本是最善解人意、聪慧乖巧的孩子,行事言语总是处处包容,抚慰人心,为什么如今变得好像是宇宙中存在的神秘黑洞,外表看去一片寂静,却又能轻易地吞噬掉一切。无论是关爱,殷勤,嘘寒问暖,生死守护,在他那里都搅不起任何波澜,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眨眼间便被吸收殆尽了。
这种挫败和失落的感觉让严耀钦怒火中烧,他大力点点头,打破沉寂:“很好阿扬,你尽可以去做你的设想和计划,我不会加以干涉。不过,想得太长远了,难免会失望。不管你的未来是什么样,若我不点头,只怕你也没那么容易走出里岛!”
卓扬一直贪玩地摆弄着手上的小口子,听了严耀钦的话,他慢悠悠将头侧向一旁的窗子,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转而扬起双眉坦然一笑:“爸爸说的没错,你不点头,我不但走不出里岛,甚至可能,连严家的大门都走不出。虽然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却也不会傻到试图去挑战你的威严。毕竟,无论是身体,智慧,还是财富,权势,我都没有足以抗衡爸爸的资本。对我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幸运和美满了,我不奢求事事如愿。如果有一天,你突发奇想,要造个笼子把我关起来,我也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头,努力寻找乐趣。不过……”他小心蹙起眉头,一副百思不解的摸样,“我现在有种奇怪的感觉,爸爸你似乎造出了一个看不见的笼子,把自己关起来了……
…
这场父子间的对峙被严密地阻隔在了书房范围内,其他人只知道严先生不小心打破了一只花瓶,小少爷手上割破了一条无甚要紧的小伤口。对异样有所察觉的人,只有凌彩衣和严予行两个。
凌彩衣亲自去到书房收拾了花瓶碎片,亲自帮卓扬手背上贴了胶布,却低垂着厚重的眼皮,一句话也没说。
在她眼里,那对父子间的关系好比是纠结成一团、铺了满地的丝线,父子俩各自手持线头两端,既不能一味拉扯,也不能直接剪断,只有依靠时间与耐心一寸一寸慢慢理清。如果外人贸然插手进去,只会将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但是作为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心里难免有几分压抑。凌管家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豆,塞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连去偷看崇久先生练习射击都提不起兴致。
…
当天晚上,全家都睡下之后,卓扬的房间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笃,笃笃,像这样温柔而略显迟疑的举动,自然不会出自严耀钦所为。卓扬向门口瞄了一眼,无奈地欠了欠嘴角,小声招呼道:“进来吧。”
果然,把手一旋,严予行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他穿着睡衣,手里提着洋酒和杯子,笑容亲切中带着几分落寞。
卓扬还没睡,此刻正是每晚都会光顾的胸闷时刻。他挺直脊背靠在床头,有一搭无一搭翻着本户外杂志。这架龙凤床大得离谱,将他的身形衬托得瘦小而可怜。床上没有零七零八毛绒类的枕头靠垫,更显得空空荡荡,一片冷清。
严予行熟门熟路地自己拉过张椅子,贴着床边坐下,倒上杯酒,沉默地喝着,吞咽声清晰可闻。
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桌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灯罩遮住了大部分光线,兄弟俩的影子被映照成了模糊不清的褐色涂鸦。卓扬屈起双腿拥被而坐,没有出声打扰哥哥独饮的雅兴,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天真而无害。
洋酒没加冰块,入口有些辛辣,严予行眉目紧紧皱起,剩下半杯的时候猛扬起头,一饮而尽。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予思,大哥是不是挺没用的?”他自嘲地笑笑,“在外头顶着严家太子的名声,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呢,我能做主的事情真的很有限,连维护自己的弟弟都做不到。白天的时候爸爸是不是又为难你了?都怪我,怪大哥不好!要不是我在你面前说了那些担心被卓扬取代的话,你也不会一时冲动做下傻事。都是大哥连累了你!”
卓扬眯起眼睛没说话,所有情绪都被很好地隐藏在了眼睑之后,面上依旧挂着似是而非的淡淡笑意,无声地等待着下文。
严予行一口一口喝光了第二杯酒,愣愣注视着脚下的地面,似乎思索良久,才打定主意说道:“予思,跟你说件事,你别胡思乱想。美国的胡家你该知道吧,就是我们一直花尽心思要与之谈判合作的那家。如今协议达成,他们对于合作事项十分重视,也想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今天肖恩……就是胡公子打来电话说,他们家似乎动了联姻的心思。过段时间,胡伯父可能会亲自带着胡小姐一起过来里岛与爸爸碰面,如果爸爸对那姑娘满意的话,很可能……很可能你就要有个嫂子了。”他始终低着头,这时才抬起来凑近了一写,略略抬高语速说道,“不过予思你放心,无论我将来和谁结婚,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始终都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看得出,严予行对什么胡小姐是完全谈不上期待的,因此才会言语之间颇为失意。同时卓扬也感到深深的诧异,严予行要结婚,还特意跑来安抚有可能觉得受到冷落的弟弟,兄弟感情果然深厚。想必从前严予思曾经流露过害怕哥哥有了爱情之后会将他这个弟弟抛在脑后的担忧吧。
不知不觉间,严予行将整瓶洋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松松垮垮靠在座椅里,幽幽地望着对面墙壁,眼神迷离:“大哥呢,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但我不会去找那个人,更加不会有什么开始。我不想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变成像妈妈一样。”他声音很轻,怕吵到谁一样,“小姨有跟你讲到过吗?其实那时候,爷爷本来选定了两个接班人,他在爸爸与三叔之间一直举棋不定。最后天平之所以会倾斜向爸爸这一端,其实是因为,那时候爸爸相比较于和他势均力敌的兄弟来说,多出了一名子嗣——也就是我。你看,妈妈为爸爸上位之路添加了这么重要的砝码,最终却连个严太太的名分都换不来。说白了,和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又有什么分别?我们严家的男人,天生就没有爱的细胞,更没有讲究爱的权利。”
他没有留给弟弟插话的时间,也根本不在乎弟弟是否听得到,或许是情绪无处宣泄吧,只兀自絮絮叨叨讲着,因为酒精的刺激,眼角泛起了血丝:“可是你不一样,予思,你更像妈妈,喜欢讲那些情啊爱啊之类不切实际的东西。归根结底,大哥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啊予思!你那么喜欢大哥,什么事都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地帮大哥去做,到最后,我还是没办法给你你所希望的那种回应。我真的很后悔,不该把你牵连进来,要是那天你真被爸爸给……我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其实有时候,我也有点气小姨,明知道你的脾气,还整天说些有的没的,撺掇什么报仇雪恨之类的论调。”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将身体探到床沿里,大手拍在卓扬肩上,“予思,再给大哥点时间,我会帮你把这件事平息下去的。你还小,可能还不够了解自己,说什么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太早了。总之大哥希望你幸福,将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哥哥都会支持你!”
他撑着床栏重新站稳,带着满身酒气向门外走去。走出几步,忽然又站定了,回过头拧着眉毛疑惑地嘟囔着:“予思,我一直搞不懂,以前我偶尔带你去见那些办事的兄弟,你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又跑到哪里去找出了一个经验老大的杀手呢?看来大哥还是不够了解你……”
房门咔哒一声扣了起来,卓扬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严予行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让他反应不及。
原来严予思对哥哥的依赖与信任不止是兄弟之情那么简单……原来他买凶杀人的行为背后,还有蹊跷……
☆、殊途同归
如果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将钟表的指针逆向拨动;一圈一圈带着金光飞速旋转,“嚓”地一声停靠在十几年前……那么卓扬会变回到四岁,只比餐桌高出一小片额头,脸孔圆滚滚的;像个弹性十足、白白糯糯的小馒头。
那时候,卓扬和妈妈一起生活在气候温暖宜人的澳洲,房子很小,后面有座狭长的院落。这个卓云口中的小小男子汉整日里精力旺盛,富于幻想,他为自己虚拟出了一个叫“波比”的同龄伙伴,两人都喜欢沿着楼梯疯狂地跑上跑下;一起将小三轮车踩得飞快,高唱着儿歌猛冲一气。
他所居住的街区;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邻居们,像个迷你联合国。每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校车会带着一路欢快的乐声,将沿路的孩子接到幼儿园。老师早已将活动室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小不点们可以根据各自的兴趣,选择绘画,读书,玩水,捏泥巴……
卓扬所在的捏泥巴小组里,新来了一个叫莫利的黑人小孩。当卓扬捏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胖兔子,引得小朋友们围观赞叹时,莫利忽然冲进人群,胳膊一挥,将兔子扫到了地上,摔成一滩凌乱的泥巴团。卓扬睁着迷惑的大眼睛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以为对方是个和他一样莽莽撞撞的冒失鬼,是因为不小心才会碰翻了他的东西。卓扬决定如果对方说出“对不起”,他就立刻回报一句“没关系”,谁知莫利却高昂着头颈直接走开了。
第二天,卓扬捏出的一只肥嘟嘟小鸭子,又在莫利的蹂躏下惨遭了厄运。他严肃地站起来拉住莫利:“请你道歉!”
莫利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身高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体型足足瘦了一大圈的小卓扬,充满挑衅地说道:“怎么样,黄黄的小子,我就是喜欢这样做!”在他面前,卓扬就好像软绵绵的泥巴团一样,随手一推,就甩到旁边去了。
无论成人的世界还是孩子的世界,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