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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是什么滋味,你也许可以试著体验一下,但看著身边最重要的人因饥饿而死去的滋味,你真的能够想像吗?”应崇优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少年僵硬的脸颊,来到他的鬓边,轻轻抚摸著,“也许……你也受过很多委屈,吃过很多苦……但你要知道,百姓所受的苦难,永远是这世上最深重的苦难,包括你在内,谁也比不了他们。你想要除掉奸臣,重掌江山,百姓一定会支持你。可他们支持你的理由,不是因为你是大渊朝皇室的嫡系子孙,不是因为你血统高贵,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他们为了你不惜拼掉性命,只是因为希望你能够让他们不再挨饿,能够让他们不再看著父母妻儿受苦。你明白吗,阳洙?”
年轻的皇帝有些震动地抬起头,抓住了应崇优的手,贴在脸上,“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是,”应崇优有些虚弱地微笑,“阳洙,阳氏皇朝的继承人。但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做不到让天下人安居乐业,那么你与孟释青,就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你的名字,你的血统,不过是你生来的资本,真正能让你成为一个君主的,只有民心……”
少年天子怔怔地听著,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握成拳头,越握越紧。
“陛下,无论我教会你多少东西,只要我教不会你将百姓放在心上,那我就是一个失败的老师。请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取孟释青而代之?是因为这天下应该姓阳吗?是因为你从小受他的压制要报仇吗?”
“不,”少年的声音如同削金断玉般脆利,一字一句从齿间跃出,“我一定会打倒他,因为他不配掌控这天下,等我成为天下之主,一定会记得百姓的苦楚,一定会让我的子民不再受外族欺侮,我要让他们富足,让他们安康,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真正的君主!”
应崇优的脸上展开一抹微笑,不自禁地扶住了阳洙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面前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现出的是属于王者的光辉,锋芒烁烁,令人不敢逼视。
作为一个从小就生长在深宫之中的人,阳洙对于外界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他之所以奋起反抗孟释青,也主要是因为仇恨和生存的本能,并非出于一个皇族继承人对于江山和民众的责任感。
而教会阳洙如何开拓思维,如何胸怀天下,就是应崇优在传授知识之外的另一个重要的目标。
那一夜,在饥肠辘辘中,阳洙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是君主的责任,开始思考宫墙之外的万千生灵与他之间的关系。
两天后,应崇优给自己的学生布置了一个考题,他要阳洙抛开孟释青是篡权者这个前提,单单从他身为执政者的角度,来评定他的功过。
以前每天上朝听政,对于阳洙来说是件很难熬的事情,因为孟释青不会允许他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使得他不是无聊地坐坐睡睡,就是拿些小玩意儿在那儿玩耍。但自从年轻的帝师布置下这个考题之后,这段呆坐的时间便不必再白白浪费。在那副百无聊赖的表面功夫下,阳洙开始认真地倾听官员们向孟释青禀报政事,进行朝议,了解目前国计民生的现状,下朝后就找机会与应崇优讨论分析,提出自己的结论和意见。他不再偏激地全盘否认孟释青的施政,反而会很理智地从旁观察,假想如果是自己应该怎么做。
学习和思考加速了阳洙的成长,他渐渐脱去了浮燥,增添了沉稳。大渊朝祖先雄武智慧的血液在少年的身上沸腾著,他开始散发出令人惊喜的个人魅力。慢慢的,阳洙身边忠心的内侍越来越多了,而应崇优也终于开始坚信,这孩子,也许真的是这个混乱世间的希望。
重熙十四年,腊月。
各地陆续发生因“恩田令”失去田产的饥民所引发的暴动,虽然都被官兵严厉镇压了下去,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政局动荡。
当冬天的第三场雪飘落的时候,孟释青以晋王阳越治下无方,封地内屡发巨案为由,降晋王为侯,收回其封地。
旨令发出半月后,一道快讯飞抵京城。
晋王反。
这场被逼上梁山的仓促叛乱只延续了三个月,便被孟释青派出的大军平息。阳越及其三子自尽,朝中及地方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家族近二百人被杀,晋王所辖的十七州州军被撤,收归了孟释青所控制的檄宁军部下。
如果当今皇帝无子,晋王就是第二顺位的继承人,其与皇室血脉之近可见一斑。如此有实力的高贵藩王被孟释青干脆俐落地收拾掉,令天下更加臣服于这位掌朝国师的铁腕之下。
原本微有波澜的政局,立刻便归于平寂。
不过这一系列的政治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每天坐在朝堂正位上的那位皇帝,他依然在上朝时逗弄他的小雀儿蛐蛐儿,依然穿梭在后宫环肥燕瘦各有风姿的佳丽美人之间。孟释青为他选定的皇后妃嫔好像都挺合他的胃口,总是厮缠在一起,夜夜春宵不误。
但差不多快半年过去了,皇后也好,妃子也好,却没有一个传出孟释青希望听到的喜讯。
只有一次,庆禧宫的越妃突然晕倒,腻荦呕酸,国师大人刚刚扯开嘴角笑了两声,太医便回报说:“娘娘吃坏了肚子……”
那天夜里,阳洙蒙在被子里小声跟应崇优形容孟释青当时一阵黑一阵黄的脸色,笑得缩成一团拱进崇优怀里,好不快活的样子。
“皇上也别只顾著笑,”应崇优推著他的肩膀道,“你服了我的药,至少这一整年后宫是不会有人怀孕了,孟释青这一急,不定使出什么手段呢,你也要防著一些。”
“他会使什么手段猜也猜得出,光防防得住吗?”阳洙冷笑道,“若他真敢弄一个野种进宫,朕将来定会将此羞辱百倍还于他身!”
方才还咯咯笑著似讲故事一般的少年突然说出这样阴冷的一句话来,应崇优微微有些吃惊。
“幸好这宫里人多眼杂,那老东西还要披一层礼义廉耻的假面,一时也不见得就能安排妥当呢。”阳洙很快又放缓了语气,猛地把被子一抖,笑著扑到应崇优身上打趣道,“好皇后,你要实在担心,就替朕生一个罢!”
应崇优脸一红,伸手就将那淘气的年轻人掀了下来,责备道:“你又忘了!为人君者,要矜持庄重,怎么可以开如此轻浮的玩笑?子曰,礼之……”
“应老夫子……”阳洙苦著脸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别教训人啦,不过是因为在你面前,用不著讲究什么君臣大礼,才说那么一句玩笑话……”
应崇优板著脸道:“要知道离京去藩领后,展现天子威严是很重要的,我就担心你成了习惯,以后对别人也这么著……”
阳洙趴伏在枕上,侧著脸柔柔地一笑:“怎么会有别人?这世上再有千千万万的人,也只得一个应崇优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似是随口说出,然而听在人耳中,却如一道电流闪过,在心中震起感动的波澜。
“怎么又不说话?想睡了?”阳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长的朋友,“你还没考问我今天的功课呢……,对了,你上次正说你师父会天演神算之术,就有人来打断了,我一直想问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应崇优定了定神,低声道:“天命怎可轻测?家师等闲不会擅开天眼的。”
“那他给你算过没有?”
“……”
“算过的?算出什么来了?算没算出你会进宫?你的将来,会不会功成业就?”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很明显啊,”阳洙笑道,“你和我的命运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岂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应崇优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帐顶随口道:“那也未必,也许陛下大业能成,我却中途就死了……再说这世上也有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事呢……”
话说了半晌,居然没有回应,应崇优觉得有些奇怪,扭头一看,年轻的皇帝半支起身体,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阳洙咬著牙,“你觉得我将来,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应崇优怔了一下,这才恍觉到自己的话也许有些伤害这个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头安抚道:“我只是在说事情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已,又没有在说你……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独立的,不一样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阳洙一拳砸在枕上,“还说没有指我,你这话分明是在疑心我!什么叫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既然你信不过,我立誓给你听!”说著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应崇优慌忙伸手拉下来,已经咬破了皮,滴下血珠来。
“我不过随口说错了话,哪有人这样性急的?”应崇优从枕上抓过一方白帕给阳洙扎裹手指,语调温润地哄道,“陛下将来一定是仁义的好皇帝,臣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啊。”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紧了崇优的手,道:“我发过誓了,你呢?”
应崇优一时不解,“我什么?”
“如果我将来做不成好皇帝,让你失望,你还会不会一直记得我们今日的情谊,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关心我,教导我,永远都不离开?”
这是一番出乎应崇优意料之外的话,但是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在他胸中随之泛起的,却是一阵淡淡的酸楚。
对于阳洙话语中的真情挚意,应崇优并不怀疑,只是对于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这孩子孤儿寡母幽居深宫,周边都是窥测的冷眼,风刀霜剑下有了一个可信任依托的人,当然弥足珍贵。可是将来一旦冲破樊笼,进到更广阔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会让他的周围环绕著忠臣良将,到那时一个区区的应崇优,便不会再像现在一样,让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边荣宠终身的人,千百年来屈指可数。而应崇优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是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没有得到即时的回答,阳洙的面色一变,眉毛登时竖了起来,怒道:“你在想什么?难道……”
应崇优的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伸展双臂,将那孩子已经比自己还要健硕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陛下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崇优都不会离开你身边,永远不会……但是你,也不要因为晋王之死而灰心丧气,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吗?”
阳洙一动也不动地靠在应崇优怀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气息,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
“你是掩饰得很好啊,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异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个满身都是破绽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释青那双毒辣的眼睛,也不会看出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来……”
“不,”应崇优轻轻摇首笑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只是了解你。晋王有不俗的实力,却被孟释青如此顺利地除掉,这件事不可能对你没有打击。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解劝你,是因为我相信,陛下已经有足够坚强的心志可以抵御这样的打击,而且能够在晋王的失败中,吸取到有益的经验。这一个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