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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高欢沉沉开口说了两个字,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什么?还有谁比你我更厉害么?”任飞扬问,眉目间尽是不信。
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而神水宫那一批前来的刺客,又将他的自信兴增强了几分。
“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柄杀人的剑。江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但在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满怀好奇。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复杂的笑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那柄任飞扬送给他的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荒原雪九(2)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
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八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
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谈了那么久。”认得是昨日水边割下来的那一绺,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平日冷冷淡淡,可手脚追起美女来,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然而他没有看见,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表情!
他心中的苦难与折磨,是永远无法让别人明了的。
到了一处深山谷中,眼看前后无人,高欢放慢了马,有意无意地等着后头的人。
任飞扬大呼小叫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终于追上你了!你可把我累死了!”
两个人并辔缓缓而行,一直向这个无人山谷的深处走去。
高欢一直不语,垂目而行——没有人看到,他目中的杀气正越来越盛!
“任飞扬,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任飞扬不在意摇头:“不知道——这把剑也有名字么?”
“有的。”高欢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泪痕。”
任飞扬立时想起了剑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迹,不由失声:“啊?这就是泪痕剑?——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铸,与问情、离别齐名的泪痕剑?”
高欢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师一炉铸出三剑,第一把剑便是问情。他深知相剑之道,见此剑锋芒清澈,却非绝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红尘爱憎,是以名其为‘问情’。此剑流落江湖一百余年,直至落入你父亲任风云之手,每一代主人均历经大喜大悲,难逃情劫。”
任飞扬有点听得发怔,不由问:“这么说,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啰!”
荒原雪九(3)
高欢叹了口气,信马由缰走了开来,淡淡道来:“第二柄铸成之剑,就是泪痕。”
“剑刚出炉之时,天地风起云涌,一片肃杀。邵大师心知此剑杀气太重,世间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剑下,不由动了怜悯之心,泫然泪下——那滴泪坠上剑脊,留下了痕迹。故此这把剑也被称之为泪痕。最后得到这把剑的人,是我父亲高飞,他一生历经波折,但为人侠义不曾多杀无辜。终究因为泪痕滴上了剑身之故,剑上的杀气也弱了下去。”
任飞扬听到这里插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你也不是无行之人,泪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会胡乱杀人。你放心好了,一个人的命,怎么会被一把剑左右?”
听得那样的话,高欢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欲言又止。
任飞扬却等不及了,又问:“那还有一柄剑,是否就是离别?”
“离别,离别……”高欢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离别钩。因为邵大师在铸剑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剑的尖部被铸弯,看上去仿佛是钩一般。昔年离别钩的主人杨铮……唉。‘它若钩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离;它若钩上了你的头,你的头就要和你分离。但我用离别钩,却只是为了能与你相聚,永远的相聚。’……”
高欢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如今这离别钩,又在谁手中?”那些江湖掌故,听得任飞扬悠然神往,忍不住的问,“是不是在你所说的那两位‘人中龙凤’那里?”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处。杨铮死后,他仿佛也与世人‘离别’了。如今的江湖上,至尊的只有夕影刀和血薇剑。”高欢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突然又道:“我再讲一段传说给你听——”
“好!”任飞扬听得兴起,连忙点头,一脸神往。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剑,缓缓开口,声音冷涩:“传说这一百年以来,泪痕剑下杀人无算。但若泪痕主人过分杀戮,终究也难逃一死——而且杀死‘泪痕’主人的,必定是‘问情’的主人!
“这两把剑,一把是‘情’,一把是‘恨’,这两柄剑,必定世世相残——你相信么?”
任飞扬听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这怎么能信?如今这两把剑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手上——难道你我也会相残?”
高欢蓦然回头,一字字道:“我本来也不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他的语声如披冰雪,涌动着无比的杀气!
任飞扬浑身一震,抬头,却看见了高欢的眼睛——残酷、冷漠,黑暗,与他平日所见的截然不同!那,完全是一个杀人者的眼神,再也没有半点侠气。
荒原雪九(4)
他不禁勒马,失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高欢冷冷地笑了,有点讥嘲地摇头,“你们不是都称我为‘大侠’吗?——错了,全错了!我真正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杀手?”任飞扬不可思议地问,在他印象之中,“杀手”还只限于几天前在天女祠边遇见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劲,贪生怕死,“你……你这种人,也会是杀手?”
高欢冷笑:“杀手有很多种。几天前那不过是三流的杀手,而我们听雪楼的杀手却是一流的,不比风雨组织逊色。”
“听雪楼?那是什么组织?”任飞扬讶然的脱口问,“风雨组织又是什么?”
“是目前全武林势力最大的组织,也是我为之效命的对象。”高欢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这本是不该说的——即使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对手。
他只最后说了一句:“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为什么?”任飞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们无怨无仇……”
“上一辈的恩怨。”高欢道,神色却是淡定的,轻尘不惊,“因为你的祖父,曾经当众绞死了我的父亲。”
“什么?”任飞扬脱口叫了起来,差点握不住马缰,“我的祖父?任寰宇么?”
“是啊,那个靖海军的统领,任寰宇将军。”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克制着情绪的高欢眉目间,终于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杀气,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谁都知道他是英雄,可英雄的脚底下,又踏着多少白骨?”
“我祖父……为什么要杀你父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任飞扬讷讷问。
“为什么?”高欢笑了起来,微微摇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因为我父亲不肯杀人,就被任寰宇将军军法处置。”
任飞扬更加诧异:“不肯杀人也有罪?”
高欢的眼神更冷,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底的冰,缓缓冷笑:“是啊——你难道不知,有时候杀人无罪;不杀人,反而是有罪的么?”
任飞扬愕然地看着他。
高欢望着远处的一线蓝色大海,神色淡漠,缓缓开口回忆:“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已然是靖海军的统率,而我父亲则是闽南一带的渔民。因为倭寇作乱,便投身军中作战。十年后做到了副将,在你祖父麾下听命。
“任寰宇铁血治军,雷厉风行,训练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海上军队。
“我父亲一开始很佩服他……但是,随着战事的渐渐扩展,他发现,所谓的靖海军,很多时候的行径竟然和倭寇海盗也差不了多少。
荒原雪九(5)
“杀倭寇也罢了,连那些因为贫寒而到了海上的流民也不放过!
“没一次战役后,都不留活口。妇孺老幼一概格杀勿论,金银布帛没入私囊。
“一次平海祸后,有一大队的海盗来降,颤栗着哀求靖海军收容。我父亲知道那些海盗多半是走投无路的渔民,便有心收降。可是任将军下令:所有俘虏,就地格杀!”高欢慢慢回忆着往事,嘴角有一丝冷笑,“我父亲实在是看不得那些人的惨状,便违了军令,私下放走了那些海盗——”
声音到了这里,微微缓了一下,高欢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一句话:
“于是,靖海将军为了维护军规,把我父亲吊死在军营的辕门上。”
任飞扬手不自禁地一抖,几乎握不住缰绳,忽然间不敢再去看高欢。
“你知道了么?”高欢忽然大笑起来,一反平日的冷漠克制,眉间有压抑不住的仇恨和愤慨涌出,“有时候,如你祖父那样杀人如麻是无罪的;我父亲不杀人,却是该当处死!那是什么样的世道……那是什么样吃人的道理!”
他在长笑中反手拔剑直指苍穹,眼神如雷电般雪亮。
任飞扬那般嚣张的人,居然不敢和这种眼神对视,默然低下头去。
“我母亲疯了,拖着我就往海里跳。后来,被一户渔民救了上来,人家看她生的美貌,自己又因为贫寒无法娶妻,也不嫌她是个疯子,干脆拿来当了老婆。”说到母亲受辱的那一段往事,高欢的语气却波澜不惊,“我成了拖油瓶,寄人篱下,生活猪狗不如。在九岁的时候,我逃离了那户人家,去了洛阳投靠父亲生前的一位军中同僚,从此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高欢眼里有了罕见的笑意,望着天空,轻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学了一身武艺,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但,上天让我在洛阳,遇见了那一对人中龙凤——他告诉我,这个世道,其实可以扭转过来。”
“我把所有的才能奉献给了他,跟着他们一起闯江湖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