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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当年力助完颜亮篡位成功之后(事见本书第一章),萧裕一直深受完颜亮的器重。迁都中都之后,萧裕便被任命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势倾朝野,行事专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职,全家位隆势重,人称完颜亮驾前第一宠臣。
此时已是夜色阑珊,萧府门前明灯高悬,灯火辉煌。白衣如霜的萧长青早早地就率人静立在阶前恭候,眼见完颜亨和卓南雁快马驰到,远远地便长揖问候。随着他走入府内,只见甬道两侧立满了玄衣长袍的仆役,个个挺立如剑,纹丝不动,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这百十号人默不作声地静静而立,登显肃穆威严。萧长青低笑一声:“芮王爷来啦!”声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却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给王爷请安!”吼声齐作,犹如雷鸣。
饶是卓南雁内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颤,暗思这萧裕果然有些门道,忽然间浑身发热,心道:“这鸿门宴上立时便有一场龙争虎斗,若是我在完颜亨对敌之际,向他全力一击……”眼光斜睨,却见完颜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时打消了这念头,“完颜亨便死了,那龙蛇变之秘在完颜亮主持之下仍会照常施展,我可还没有完成罗堂主的嘱托,更没有救得厉大个子!”
“芮王爷,别来无恙啊!”花厅阶前立着的正是萧裕,精瘦的身上缓带宽袍,看似不修边幅,只那一双斜飞的双眉和莹莹生光的三角眼,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精明深沉。完颜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揽腕并肩,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贴耳寒暄着,一起走入正厅。
这花厅好不轩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并坐同饮,卓南雁只瞧一眼这气势不凡的大厅,便知这相府的气魄只怕还在完颜亨的芮王府之上。这时候红烛高烧,宽阔的厅中却只有两张筵席,低垂的软红珠帘后,却影影绰绰地立满了娉婷女郎,环佩乍闻,娇语时做。萧裕父子死活推让完颜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却在宾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伫立在完颜亨身后,凝神四顾,却见这两方筵席遥遥相对,原来芮王完颜亨却是今日萧府唯一的客人。
萧裕善于言辞,举杯劝酒之时,妙语如珠,诙谐洒脱,引得俏立珠帘后的美姬不时格格娇笑。完颜亨也不避讳,酒到杯干,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对饮了两盏,萧裕便命歌伎出来唱曲,为芮王爷“接风洗尘”。霎时只听得花厅两侧佩环叮当,一十六名艳丽宫装的美貌佳人分作两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礼。跟着边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箫,袅袅乐声缠绵而起,当中八名艳姬红袖飞舒,歌喉轻启,边舞边唱。一时间舞姿夺目歌乐动魄,满厅馨香袭人欲醉。
萧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爷素来号称神机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请王爷大驾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完颜亨无比惬意地望着柳腰款摆的舞姬,哈哈笑道:“论到神机妙算,天下谁能算得过相爷去!萧相爷算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运筹帷幄,日月变色,更为我辈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语带玄机,话才说完,四目交视,忽然一起放声大笑。
“实不相瞒,今日请王爷过府,却是真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萧裕笑吟吟地望着完颜亨,沉了沉,才道,“闻得王爷千金秀美温婉,犬子长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请来王爷,便是斗胆要给犬子提亲。”卓南雁听他说得完颜婷“温婉”,心下好笑:“这位郡主若是性情温婉,天下还哪里有泼辣女子。素来提亲,都要请来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贴求婚,萧裕今日不是提亲,而是逼亲!”
“萧某与王爷都是不为世俗礼法羁绊的豪士,什么换帖卜吉的俗礼一概全免。只要王爷点头,老夫即日便过府亲送聘礼!”萧裕满面堆笑,似乎他说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缓缓道,“以萧家在朝中的声势,再加上王爷威震四海的龙骧楼,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惊天动地、日月变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时,令爱便是母仪天下之尊了!”他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只要完颜亨与之联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萧长青自然继登大宝,那时完颜婷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卓南雁万料不到萧裕竟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古往今来,如此提亲的,怕也只有这位萧相爷一人了。却见完颜亨脸上笑意不减,缓缓道:“难得相爷如此坦诚相待……”萧裕听他将声音拖得好长,登时双目闪光,灼灼盯着完颜亨。却听完颜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这时那艳舞轻歌正自稍歇,满厅幽静的当口,陡闻完颜亨这阴沉森冷的一问,众人心头均是一凛。
“王爷难道忘了,”萧裕却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颜亮自篡位之后,便大肆残杀宗室,数百太祖太宗的子孙惨遭屠戮。王爷为太祖嫡孙,难道不求自保么?”萧裕这话更是力重千钧,因完颜亮是谋弑其堂兄熙宗之后才得篡位的,当上皇帝后总觉心底发虚,为巩固帝位,大肆杀戮金太祖太宗两脉宗室成员二百余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颜吴起买一脉早早断绝,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也存者寥寥。完颜亨之父完颜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颜亨雄武多谋,只怕也在完颜亮忌恨之列。
完颜亨那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微微一颤,却随即凝定下来,沉沉道:“正因完颜亨为太祖嫡孙,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听他声音沉冷而萧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时,满厅烛火陡然一暗,却是完颜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飘然飞出,夺的一声,稳稳插在明柱之上。这面小旗不过巴掌大小,被完颜亨随手挥送之间,竟扰得满厅灯烛忽暗忽明,便显出十二分的声势。萧长青双目一缩,颤声道:“龙虎旗!”萧裕倒沉声笑道:“龙虎旗现,鸡犬不见!难道王爷要杀得我这宰相府鸡犬不留么?”
“本王自不会为难相爷!”完颜亨却缓缓摇头,眼神倏地凌厉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相爷这便跟我进宫面圣去吧!”话音一落,大袖无风轻舞,那颀长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间鼓荡起来,一股雄浑夺人的气势勃然而发,满厅的灯烛光焰霎时齐齐抖颤。
萧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觉心神大震,却终究强力挤出一丝笑来:“完颜兄,此时酒仍未冷,急什么!当年谢安独对符坚百万之众而不废一局,难道沧海龙腾便没有半点古人之风么?”他说的谢安不废一局的事乃是晋朝典故,那时符坚率百万之众来攻,谢安胸有成竹,临危不惧,于两军作战之时,仍旧与人围棋。忽然捷报传来,谢安看后漫不经心地收起,接着凝神下棋。一局终了,有人问起,谢安才淡淡地说:“前方小孩子们刚打了胜仗!”
完颜亨素以王谢风流自命,听了这话,果然哈哈一笑:“好,酒尽之际,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时。”萧裕呵呵笑道:“那这个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无尽时啦!”蓦地双掌轻击,叫道,“适才的歌舞没甚味道,请王爷听听我大辽故曲!”
随着他的掌声轻击,两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两端弯曲的三孔胡笳。霎时笳声四起,激越苍劲的曲调之中更带着一股悲凉如诉的呜咽之声,卓南雁听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怆然之感。却听一个契丹服饰的歌姬放声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声音清越激昂,与适才的浅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萧裕待那几个女子歌罢,也摇头晃脑地低声吟唱,笑道,“完颜兄,这是当年我大辽天祚皇帝文妃萧氏所作的讽谏之歌,慷慨激昂,正显我契丹本色!”觑见完颜亨面色苍冷,蓦地长声叫道,“带上来吧!”
只听得有人低声呵斥,两个褐衣汉子押着一个灰袍老者走上厅来。卓南雁一瞧见那灰袍老者的秃头鹰目,登时浑身剧震。原来这人当年袭杀风雷堡的首恶、龙骧楼鹰扬坛坛主海东青。只是这时海东青脚步虚浮,早没了往昔气焰,那两个褐衣人一松手,他便软倒在地。“楼主,”海东青却一眼瞧见了端坐席间的完颜亨,急昂起头叫道,“那几个小贼使毒,我、我……”要待挣扎起身,却没有丝毫气力。
完颜亨心底震惊,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事先得报萧裕暗中联络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讨使萧怀忠,便急命鹰扬坛赶赴西北路,监视萧裕使者。哪知海东青如此不济,竟给人生擒活捉。“想必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颜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处,何不与我一见!”
“擒一个海东青,哪里用得着乔教主动手!这老家伙胡吹大气,便不用毒,他敌得过乔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么?”萧裕这时自觉气势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爷想必不知,西北路节度使耶律朗已应允举事,只待招讨使萧怀忠义旗一举,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谈笑之间,那两个褐衣汉子一直挥鞭猛抽海东青。海东青也真硬气,任由额头汗珠滚落,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乔教主别来无恙,”完颜亨却再也不瞧海东青,精芒闪烁的目光掠过萧裕,紧紧盯在他身后那身材颀长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声并不高亢,却有一股雄浑之力,让人的魂魄深处发出一种震颤,“怎地今日有雅兴化为女身?”这女子不知何时走到萧裕身后的,但完颜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现于厅中的一瞬,便已紧紧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终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这时忽一扬眉,登时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锋芒隐隐散出。她的笑容却格外优雅:“隐忍十载,终能与楼主再战,乔抱朴幸如何之!”前一句话是娇媚女音,后一句话忽而转作刚劲男声,听起来分外诡异。卓南雁心头一震:“原来风云八修之一、让罗雪亭又忌又厌的‘巫魔’乔抱朴,竟是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细瞧,却见乔抱朴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肤、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犹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鹰鼻和紧抿的双唇,却透着说不出的刚毅冷酷。
完颜亨沉声笑道:“不管乔教主化男化女,总是天底下最风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阴教主在此,怪不得萧相国会有恃无恐!”乔抱朴白润的脸上掠过一丝清雅的笑意:“萧相国请王爷来此,是为了联姻。我乔抱朴来此见王爷,却是想领略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王爷若是应了这门婚事,抱朴便难得领教天下无敌的沧海横流,当真让人两相为难啊!”
萧裕见完颜亨沉吟不语,却笑得愈发张狂:“乔教主只怕难以领教芮王爷的绝顶神技啦!只需他应了这门亲事,我们便是同进同退的儿女亲家了,他日同享富贵,还哪里用得着动刀动枪!”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东青,立知自己谋反之事已被龙骧楼侦知,情急之下定计在腾云马会上追擒完颜婷,想以此要挟完颜亨,哪知却是功败垂成。万般无奈之下,萧裕只得铤而走险,挟生擒海东青之威,在今日这鸿门宴上对完颜亨威逼利诱,只盼能说动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当他狂笑之时,那两个褐衣汉子鞭落如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