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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的道路。并且,由于欧阳修的竭力推举,他们在诗坛上造成了更大的影响。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今属安徽)人,当过尚书都官员外郎,后人因称为“梅都官”,又以宣城之古名,称之为“梅宛陵”。有《宛陵先生文集》。在梅尧臣成年以后的几十年中,宋王朝外患内忧频仍,社会秩序十分不稳定,所以他虽一生沉沦下僚,对于国家、政治却抱有强烈的关切。梅尧臣早年和西昆派诗人关系甚密,但诗歌风格却与之不同,后来更是有意识地加以纠正。纠正的方向,首先是强调《诗经》以来文学干预社会、针砭现实的传统,反对诗歌中的娱乐、游戏倾向。在《答裴送序意》中他写道:
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
在《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中,他又尖锐指斥道:“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在理论上,这些议论并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但对当时流行的无病呻吟、玩弄辞藻的诗歌风气,却有着一定针对性的意义。
作为他自己的诗歌主张的实践,梅尧臣写了不少反映现实政治问题和民生疾苦的作品,既欲以此感悟上层统治者,又借以表现自己的道德良心。像他的《襄城对雪》之二,就像王禹偁一样,面对漫天风雪,想到受寒冻的士兵,并以“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表示自己的内疚心情;《蔡君谟示古大弩牙》则在观看古代弩机之时,表达了祈望边地战争胜利和士兵少受伤亡的意愿。再如《田家》、《陶者》等,则接触到劳者无所获的古老社会问题。后一首如下: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如果说上述诗所写的是古诗中经常出现的主题,那么另一些作品则直接批评了朝廷的具体政令措施。仁宗康定年间,宋与西夏交战,因兵员缺乏,下令征集民丁充当弓箭手,而地方官为了“媚上”,并不照所谓“三丁籍一”的诏命行事,无论老少,均难幸免。梅尧臣为此所作的二首诗,《田家语》借农民之口,揭露了老百姓不堪负担、田稼荒废的情形;《汝坟贫女》又用一位贫女的口吻,述说了被征服役者的悲惨遭遇: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诗中说“县官不敢抗”,同作者的身份有一定关系——当时梅尧臣正任河南襄城县令。在这样的诗中,我们看到一个具有政治责任感和道义良知的下层官吏对时政的不安和对民众的同情,以及改革政治的愿望。
在当时的诗歌沦于文字游戏、偏重于追求辞藻和形式之美的风气中,梅尧臣的这一类创作,对于恢复诗歌的严肃性、转向重大题材,无疑起了积极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宋代政治诗的一般缺陷,在这里也明显存在着。正如《田家语》小序所宣称的“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其写作的出发点首先是在政治方面,是试图以此为讽谏书,而不是诗人为生活所激发的热情。以《汝坟贫女》为例,我们既看不到诗人自我的形象(“县官不敢抗”既不是正面写自己,也没有展开),也看不到那位“贫女”的形象,最后四句虽然试图表达出悲愤的情绪,但它的语言实际是概念化、一般化的。
总之,由于诗人偏重于叙述一桩事件,传达一种政治观念,使得诗歌的感染力受到削弱。倘与作者为悼念夭亡的幼女而写的《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之二相比,两者的区别十分清楚:
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受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
虽说梅尧臣的诗在抒情方面大都不趋向激烈(这也是宋诗的一般特点),但这首诗尤其在结末二句,却令人惊心动魄,虽然它的语气并不夸张。
当然,政治题材只占梅尧臣全部诗作中的一小部分。他的诗歌内容非常广泛,而且是有意识地向各种自然景象、生活场景、人生经历开拓,有意识地寻找前人未曾注意的题材,或在前人写过的题材上翻新,这也开了宋诗好为新奇、力避陈熟的风气,为宋诗逃脱出唐诗的笼罩找到一条途径。譬如他写破庙,写变幻的晚云,写怪诞的传说,写丑而老的妓女,甚至写虱子、跳蚤,写乌鸦啄食厕中的蛆……有些是根本不宜入诗、破坏诗的美感的,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诗歌的一种趋向。
在以琐碎平常的生活题材入诗时,很容易显得凡庸无趣味,于是梅尧臣常以哲理性的思考贯穿在其中,加深了诗歌的内涵,使之耐人寻味。譬如《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开头“春洲生获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四句,以平易的语言写出河豚的珍贵,而后描绘它的面目可憎、剧毒可怕,人们却“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最终归结为“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把食河豚这一日常生活的现象,与“至美与至恶相随”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颇为深刻的哲学问题联系在一起,诗的分量就显得不一般了。这也是宋诗在热情减弱以后,向其他方向发展的一个途径。
梅尧臣诗歌的艺术风格,欧阳修谓之“古硬”(见《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诗》),又谓之“平淡”(见《梅圣俞墓志铭》)。所谓“古硬”的一面,主要是效仿韩愈诗的风格。梅尧臣的诗常用一些生涩怪僻的文字、暗昧阴郁的色彩、带有恐怖和荒蛮感的意象,构成幻觉性而非日常意味的诗境。如《余居御桥南夜闻袄鸟鸣,效韩昌黎体》,从九头袄鸟的传说写到鬼车夜游的景象,又如《观杨之美画》所描绘的画面是:
水官自有真龙骑,两佐并跨鲸尾螭。步趋群吏怪眼眉,云生海面无端涯。雷部处上相与期,人身兽爪负鼓驰。后有同类挟且搥,次执电镜风囊吹。青蛇有角鱼足鬐,上下引导神所施。……
梅尧臣学韩诗的目的,是为了矫正晚唐五代以来诗歌中疲软圆熟的弊病,以求雄健之美。他在《依韵和王平甫见寄》中对韩愈的赞美,“文章革浮浇,近世无如韩。健笔走霹雳,龙蛇奋潜蟠”,亦是他对自己的期望。但是,他所写的诗虽面貌很贴近韩愈的诗(包括上面举例的),却总是不大成功。因为韩诗不仅是表面上的怪异生硬,其中所涵蕴的雄张恣肆的力度,实际是唐人宏放的性格的变态表现,这是宋人从表面上学不到的。倒是他在比较平易流贯的诗歌中有时夹入古拗怪谲的诗句,反而有独特的效果。
梅尧臣所作“平淡”一路的诗,更具他个人的特色。他曾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试卷》)
这里所说的“平淡”,是避免激情的表现、浓重的色彩、警策醒目的字眼,而求得自然淡远的意趣,下面两首,是他的名作: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钦溪。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鲁山山行》)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东溪》)
这些诗语气相当连贯,节奏比较舒缓,语言自然流畅,粗读近似白居易的风格,其实是典型的宋诗,它经过细密的琢磨而返归于自然,绝没有白体的轻滑。像“云外一声鸡”、“老树著花无丑枝”,都是新奇的句子,但它是意趣的新奇,而不是句式、语汇、修辞手段的新奇,所以读起来很平常。后一句甚至可以作为宋诗的一种审美特征来看。大抵六朝至唐,多以华丽为美,生气外发为美,而“老树著花无丑枝”,却是内敛的、令人心境平静的美。梅尧臣曾说:“诗家虽主(一作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至矣。”(《六一诗话》引)可见他所说的“平淡”,并非易至之境,他对诗歌创作实有很高的要求。
无论“古硬”或“平淡”的风格,也无论古体或近体,梅尧臣的诗多少带有散文化的倾向,只是其程度和表现形态不同。这种散文化的手段,主要收到以下几种效果:第一,诗歌的句子长期以来逐渐形成了固有的组合形式,散文化的诗句可以打破诗对这种形式的依赖,既重新获得一种“陌生感”、“惊奇感”,又得到更自由的表现,包括那种拗折生硬的表现;第二,这也是针对西昆体诗藻饰整丽、意象密集、眩人眼目而内涵浅薄的弊病,通过虚词的使用(如“千山高复低”的“复”字),比较符合常规语法的句式,和引入一般认为不宜入诗的寻常事物,朴素字眼,使得诗中意象疏化,诗中的视境不那么迅速变换、错综迷离,让读者更容易接近和体味诗歌的内涵;第三,梅尧臣(包括当时其他一些诗人)的古体诗,往往叙述性很强,而散文化的诗句才能叙述得清晰。
梅尧臣的诗,有时古硬得难以咀嚼,平淡得缺乏韵致,散文化的句子有时写得完全不成其为诗,以及他把一些丑恶的事物写入诗中,这些都是明显的弊病。但正如《后村诗话》所说的“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他毕竟在众多方向上开启了宋诗的道路,在诗史上有较大的影响。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开封(今属河南)人,当过县令、大理评事、集贤殿校理,据说因接近主张改革的政治家,被人借故诬陷,罢职闲居苏州。后来复起为湖州长史,但不久就病故了。他与梅尧臣齐名,人称“梅苏”。有《苏学士文集》。
在对诗歌的政治作用的认识上,苏舜钦与梅尧臣是一致的。他在《石曼卿诗集序》中说:“诗之于时,盖亦大物。”所谓“大物”,即是指诗可以反映“风教之感,气俗之变”,若统治者有“采诗”制度,就可以据以“弛张其务”,达到“长治久安”。因此,他批评“以藻丽为胜”的文学风气,而大力赞扬穆修等人“任以古道”,石曼卿的诗能“警时鼓众”。而且如前所言,他还提出过“文之生也害道德”的颇为极端的意见。其实苏氏为人性格偏于豪放开张,并无道学家的气息,他的这些主张与他在仕途上积极进取的欲望有重要的关系。
作为一个关切时政、渴望有所作为的诗人,苏舜钦的诗常常触及一些严峻的现实问题。他的《庆州败》记叙了宋王朝与西夏战争的失败,痛心疾首地批评了朝廷在边防措施上的松懈和将领的无能;《吴越大旱》写到一方面饥荒病疠使“死者道路积”,另一方面官府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仍无情搜括粮食,驱使丁壮劳力上战场,致使“三丁二丁死,存者亦乏食”,最后并以“胡为泥滓中,视此久戚戚。长风卷云阴,倚柂泪横臆”之句,表述了自己内心的痛苦;《城南感怀呈永叔》同样写出民间由于饥荒而出现的惨状:“十有七八死,当路横其尸。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并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