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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暖炉,渐渐微微闭起眼睛,像要打盹。
小沙弥看了他半晌,每每欲言又止,瑞香见他憋得辛苦,笑道:“小师傅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小沙弥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道:“贫僧看施主面相富贵,却又隐隐透着福薄,手上既然系着长命缕,想来家人也盼望着施主能长命百岁,为人为己都好,施主往后还是应当多积阴德,少造杀孽。”
瑞香一愕,不懂他忽然说这干什么,不由得苦笑道:“小师傅说笑了,如今秋祭大典在即,全国斋戒三日,我当然也不例外,吃了两天的素,怎的小师傅还看着觉得我杀孽太重?”
“阿弥陀佛,贫僧不是说施主吃了什么荤腥,万物在世皆轮回,常人不食素斋也并不是什么罪过,生存之道而已。”小沙弥低眉,“只是若无必要,实在不须伤及无辜野兽之性命。”
野兽?瑞香皱眉朝自己身上打量,这才明白小沙弥是在说自己身上的狐皮貂毛,信铃怕他着凉,一入秋就各种珍贵毛皮往他身上裹,他也习惯了任信铃摆布,从未在意过这事。
“小师傅说得在理,在下受教。”当下起身行礼,诚恳道,“这些动物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在下回到家中定当念诵往生咒,以减少杀孽。”说罢又举手执起了毛笔,“小师傅,将香客名册给我一下,我来添些香油钱。”
小沙弥点了点头,递过来一本厚厚的册子,瑞香翻了开来,在最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信铃的名字,眼睛往上一瞟,便如心中所料想的一样,见到了伊吕的名字。
他让莫岚送回伊吕府上的梅子罐里,塞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九月十六云安寺,令进香缚羽堂否?本是半通不通,然而云安寺恰巧有给香客歇息的地方叫做缚羽堂,而云,令,羽三字又恰好是云翎的名字,这句话伊吕若看到,断无不来之理。
“这位香客,现在还在寺里么?”他拿出一张百两的银票给了小沙弥,指着伊吕的名字道。
“哦?”小沙弥看了一眼,来云安寺进香的人不多,会添大笔香油钱的更少,因此他对伊吕的印象还算深刻,当下道,“还没走,这位施主特意吩咐过,若有谁问起他,便说他在缚羽堂后的莲花放生池边等着。”
红颜兵符 第十章 伊吕
放生池里早就只剩下了霜凋荷叶。池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负着手低了头望着池中的游鱼,时而跺跺脚,已是不耐烦的神气。
“伊统帅有礼。”
身后一个清朗温文的声音响起,伊吕转过身来,打量了一遍面前捧着暖手炉的病弱少年,实在难以将这个形象与旁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平靖王联系起来,愣了一会才记起行礼:“伊吕见过平靖王爷。”
瑞香眯着眼睛笑起来,伊吕的样子跟他想像中的一样,丰神俊朗,充满阳光的年轻人,让人看着就觉得很美好。瑞香开口前总是笑,笑起来眼角有些微的小细纹,显得柔和而清澈:“罢了,这里是清修之地,不宜多繁文缛节。”说罢他四周看了看,忽然道,“怎么伊统帅没有带流媚姑娘来么?传闻伊统帅近来对流媚姑娘怜惜得紧,走到哪都带着。我出行不便,却也早闻流媚姑娘的才名,正想趁这机会听上一曲浮隐瑶枝呢。”
伊吕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怎么平靖王爷费尽心机,宁愿把自己弄病了来讹我府上的梅子也要给我传个信,只为听流媚弹琴么?那平靖王爷实在不必如此费周折,直接同我说便是了。”
瑞香一怔,伊吕为人城府不深,心思往往写在脸上他早有耳闻,也早已料想过伊吕的反应,却不料他会推断出自己故意装病去讹梅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伊统帅多虑了,前些日子我的确是有些不适,托统帅的福,早已大好。今日约见原如纸上所写是为阿翎的事……说起流媚姑娘,只是一时顺口罢了。”
“那么王爷该知道流媚的身份并不适合‘一时顺口’。”伊吕显然是那类一爱即爱一憎即憎的人,对瑞香的第一印象不佳,接下来的口气再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正事找伊吕,伊吕定当洗耳恭听,只是无关的事就不必多提了吧。”
“是,我失言了。”瑞香微微欠身,“实则是仰慕已久,有些欠考虑了。况且今日之事,与流媚姑娘也不算毫无关系。只因……我要说的,却是阿翎的终身大事。”
伊吕默然,缓缓道:“阿翎的终身大事,王爷该找阿翎的父母商量才是,我这个外人,实在不适合参与。”
“阿翎……”瑞香喃喃道,“统帅看来与阿翎交情匪浅。阿翎虽然从小混迹于军中,不若寻常家女子般规矩多多,可是闺名倒也不是人人叫得。听说三年前,西方军中有人与南方军中人不知因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后来竟发展致斗殴事件。莫统帅因此大发雷霆,要将参与斗殴的西方军中人全部处死。后来,还是得伊统帅您的求情,才留下了他们的命来,是么?”
伊吕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应道:“没错。”
“据我所知,当时……”瑞香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悠远而游离,“当时阿翎的父亲还是白虎营的一名小卒,因这事险些被处死。因此伊统帅于阿翎家有大恩,从此后两家也有所往来,接着就如同很多流传于世的故事一样,佳人芳心暗许。”
伊吕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原来什么都瞒不过平靖王爷。那么今日平靖王爷是为阿翎做媒来了?”
“算是有这份意思。”他既然这么说了瑞香说话就完全不拐弯,“阿翎是好女孩。”
伊吕苦笑道:“好女孩并不一定是我想要的妻子。”
瑞香突然觉得心下一阵酸楚,差点就将“阿翎拼了命地想救你你明白么”给喊了出来。他并不懂伪装下的虚假太平盛世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的父皇愿意这么伪装,他也愿意这么看到。只要伊吕娶了阿翎,只要伊吕娶了阿翎……那么什么都可以解决,只要伊吕娶了阿翎。
可是,世上的事永远如此,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三年前,那不正是阿翎开始叫他平靖王再不叫他瑞香的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阿翎和他是因为那次惊马事件才开始疏远,却不知是因为惊马事件后引起的南方军中的小卒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皇上宠爱的就是这么个早死的家伙”,一向疼爱他的云衡暴起怒骂,直至斗殴,直至——莫敛下令将参与斗殴的士卒全部处死。
这就是阿翎会不惜指挥军犬攻击莫岚也不允许他找那个诋毁自己的小厮麻烦的原因。
她怕看到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而已。
云衡出事后阿翎曾经放下所有矜持和骄傲,请求他去跟莫敛说情放过自己的父亲。可是当时的瑞香却硬是做出了铁面无私铁石心肠的作派,任凭阿翎怎么说都没有答应。
瑞香清楚地记得阿翎转身离开自己府里时的眼神,从来都刚强的女孩眼睛里布满悲哀和憎恨,最后只说了一句:
“小女子明白了,往后,再不劳烦平靖王爷。”
平靖王爷四个字,字字重愈千斤。在后来的所有时间里只要偶然想起,都能压得瑞香透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欠了阿翎。
就算没欠过,那又如何。
凭自己这样的身体,能够给予阿翎什么样的承诺?
“再不劳烦……平靖王爷。”阿翎说,再不劳烦他。
可是她肯为了伊吕回来求他,她肯为了伊吕一步一步算计他,她肯为了伊吕重新叫他瑞香,她肯为了伊吕向他下跪!
瑞香闭目半晌,觉得胸口一阵闭塞的寒意涌起,堵得自己呼吸困难,气息仿佛都停滞在了胸口,再也动弹不得,脑中一晕,就头重脚轻地摇晃起来。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霍然睁眼,却见伊吕一脸的担忧紧张,犹豫道:“你……没事吧?”
瑞香一张口就是嘴角一弯,又笑了出来:“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没有差到这个地步。此处说话不便,池边又阴寒,伊统帅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我去府上坐坐么?”
伊吕见他脸色的确不好,尽管瑞香手中的暖炉依旧温暖,但他刚才触到的手腕皮肤却冰冷异常,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温度。当下只得道:“如此还请王爷屈就一下去舍下休息。”
瑞香道:“多谢。”声音虚软而疲累,却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想说了。
伊吕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半扶着他半抱着他向外走去。看着瑞香靠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和苍白的脸色,他忽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想法。
平靖王……是个可怜的人。
红颜兵符 第十一章 流媚
坐在伊吕的马车上,瑞香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朝伊吕一笑:“对不起,把你吓到了么?”
伊吕僵硬着脸,木然摇头:“伊某好歹也是个武将,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瑞香又笑了笑,摩挲着怀中的暖手炉,低下了头。听风那孩子现在大约正心急火燎地找自己?回去少不得被信铃一顿骂了。不过能去趟伊府也是件好事,他对那位流媚姑娘还是好奇得很。
“我身子总是不太好。这样伊统帅大概能打消我装病来讹你梅子的疑虑了。”瑞香低声道,“我想生病的话实在不用处心积虑。”
伊吕无言。若不是确定眼前这个是平靖王,他实在难以相信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是这副模样——弱不禁风,没有皇子该有的骄矜之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笑。
他轻声道:“这是伊某错言,还请平靖王不要怪罪。这么多年来也未有御医为王爷调理身体么?”
瑞香浅笑:“谈什么调理呢。从小如此,幸而生在帝王之家,总算不会窘迫,隔三差五就被人用各类补药诊治,什么成人形的人参等等,给我用了也只是白白浪费。如今我一人独居,府中几乎无他人,常年照顾我的侍从也早知我的习惯,做事都很合我心意。这几年清静安谧,反而是好了很多。”
伊吕摇头道:“早知你的习惯?那侍从只怕也是个粗枝大叶的。”
“哎?”瑞香惊讶道,“伊统帅何出此言?”
“伊某虽是一介武夫,可还不是瞎子。”伊吕叹息道,“王爷你……双手的确是富贵人手的样子,皮肤白皙细致,一看就没有干过重活,可是也因此,你手指间的那些淤痕、伤口,就显得打眼得紧。作为照顾你起居的随身侍从,若是这点都没有注意到,实在是把你照顾得不怎么样。”
刚才扶着瑞香上车时他无意看到瑞香的手,手指修长,手上的皮肤都柔软光滑,可是指尖却有不少星星点点的淤痕和伤口。他起先还不明白这些伤是从何而来——直到瑞香无意识地用指尖扣紧了暖手炉的边沿。瑞香想来是养成了习惯,身体不适时总是强忍,忍到难耐时就下意识地扣紧常抱在怀中的暖手炉——指尖细嫩的皮肤又怎抵得过那紫金的炉边。
也难为瑞香看起来病弱,刚才兀自脸色苍白,却一句呻吟都不曾有。
这个人是从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才能形成这样的硬气。伊吕见过宫中的皇子们,莫不是眼高于顶,手指上划破一个口子就恨不得要嚷到天下皆知。瑞香是怎样……才能变成这样即便是痛苦难受也狠狠地自己把呻吟吞咽下去,不叫人发觉的呢。
伊吕看着依旧微微笑着的瑞香,觉得自己仿佛看着一头先天不足的病弱而无法成为百兽之王的狮子,却依旧有王者之风,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