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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不经意地一松,继而握紧了曲柄,提起这小小的酒壶却半天也使不上劲。他害怕犹豫,终还是有那么一缕感伤构成的犹豫,但他毕竟还是提起了酒壶。
修长富于完美的曲颈缓缓倾斜,细巧精致的颈口,一泓涓流清柔地注进甜白瓷的杯中,溅起的小滴珠儿激出清越的音儿,此时竟那么的清晰,不含半点杂余。
大约,这屋里毕竟是太死寂了。
“我敬你,为我们错误的爱情!”她轻柔举起杯子,嫣然中醉着迷离的泪水。
“干!”他强作的洒脱让他绞痛在心底说不出来。
她阖上眸子,流下两行无声无息的清泪,杯子熨在唇际一瞬,一杯苦酒就此透过唇的缝隙流淌渗透进她同样痛苦的内心。
他大抵是饮得太猛,干咳了两声,却又呷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滋味,剑眉一蹙:“这酒不是滋味,怪怪的……”
她含泪噙着嘴角的残酒凄然一笑,伸手擎了青瓷壶执到面前,重又斟了一杯:“这酒合该我饮,我饮了才不是浪费……”
仰首举杯,又是几涓清苦下咽,她的泪已是干涸了。
“绎儿……”他经不住瞠大了眸子,忙不迭扼住了她又欲再斟的手,“别喝了!会醉的……”
“醉了才好……不醉才是可惜了……”她迷离的笑魇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这么好的酒,不能不醉……”
“你已经醉了!不能喝了……”他欲夺酒壶,却被她的倔犟甩开了,“绎儿……”
“醉了好……醉了就什么苦都没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也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你走吧!走吧……走啊——都结束了——”
“绎儿……”
“你走啊——”她的额头上开始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咬牙切齿地带着无尽的恨意样的,“你……你还不走……”
“你……”
她抓过了筷子,狠狠地扔了过去,急促的喘息声中掩藏着歇斯底里的痛苦:“滚——”
“你……好好珍重……”他无奈地起身,扭身快步到了门口。
“砰!”
才将门拉开,只听得身后清脆的碎瓷声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惊得他一震。
他心下莫名的一阵慌乱,本能地侧目看去,地上的碎瓷之间,三两块泡得发白的草茎浸在一汪酒泽中,再看倒在桌边的她,顿时叫了出来:“绎儿!”
她苍白着如纸样脸,虚汗淋漓地挣扎着,菱唇已经因为忍痛而咬开了血口子:“你……你……你走……”
他慌作了一团,疾步上前,一把架起了她:“你在酒里放了什么?放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成全你……成全你而已……”她本能地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那力度像是用钳子夹他一般的使劲儿,“我不会……拖累你的……啊……”
“什么都别说了!解药在哪里?”他心如火焚道,额上分明已是大汗淋漓,“解药!”
“这哪有解药……”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凤眸在挣扎间瞠得惊人,窗外的紫电挟着锋利穿透了窗棂的格纸,让她的脸更加青白的吓人,“啊……好痛……”
“我带你走……”他伸手揽过她的纤腰想将她抱起来,却在触及她的衣裙时惊得几乎失了魂,借着晕黄的烛光,和着紫电的炫目刺亮,惊现一手鲜血淋漓的红色,“绎儿——”
绎儿下身的半幅白纱罗裙被血晕了个透,沿着双腿的轮廓湿漉漉地零落了一地,缠裹着,仿佛一朵鲜血奇葩。
“轰——”得一声炸雷在他们头顶的屋穹上滚过,振聋发聩。
绎儿也痛到极至,十只纤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陷在他的肩头,人也在痛的癫狂中死命地乱扯乱撕:“放开我……我不要你可怜——啊——滚——”
“你倒底怎么了?告诉我!”他紧张到敏感的神经质,扯着嗓子冲她大叫,“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在酒里放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今生……无所冀,来……来世安可……安可图……”她甩落一脸一身的汗水和流水,仰首痛断肝肠地以一双痴凝的眸子望着他,竭力瞠到最大,似是一个临终的人要将他永远铭刻在脑海中一般的竭尽所能,“我们之间不该……不该再有什么瓜葛……但……我好……好想要……这个孩……孩子……”
“孩子?”他惊怔着愕然没了知觉,连肩头的痛意都察觉不到了,“你说什么?孩子?什么孩子?”
“我们……我们的孩子……”她努力伸出手在空中乱抓着什么,她的眼睛里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也痉挛到无法自制,“啊——好痛!好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孩子……我的……”
她的玉臂在半空里一僵,伴着屋穹的滚雷声,软软搭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也宛如一柄利刃扎进了他的胸膛。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仰天垂泪,仿若上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颓然的绝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不——”
此时的绎儿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倒在他的臂弯里,任凭身下汩汩的鲜血浸泽了洁白的衣裙,一点一点的变缟素为一滩殷红,凄绝的殷红。
他抱起她冲入滂沱大雨中的一瞬,她盘起的青丝委地,髻上的白色幽兰悄然落入雨水中,曲曲折折随水飘零而去,宛如她此时内心里永远完美不了的残梦。
梦残时,她醒了,却是慑人的寒冷与刺骨的伤痛。
眼前模糊的人影终于清晰了起来:“三妹!三妹……”
“哥,哥……”她微微启唇,苍白的如她同样苍白的面孔一般的唇,含糊地吐出一个音后,泪如泉涌。
“妹……”祖泽润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贴在唇边吻着那份冰凉中渐渐苏醒的温热,“你可醒了……”
“谢弘……谢弘呢?”她虚弱地挣扎着问。
“那个王八蛋!你还念着他!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祖泽润怒火未熄,“哥已经替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为你出这口气了!”
“不!不要!”她本能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要坐起来,“哥……你不要……为难……为难他……”
“到现在你还护着这个王八犊子!”祖泽润按住她不让她动弹,“哥自然不会为难他!哥不想你伤心!”
她流着泪抽噎:“哥,咱们……咱们回广宁吧!”
“好妹子!你做得对!为这种王八犊子,这么痴情不值得!”祖泽润端起一旁的参汤,舀了一勺递过去,“来!咱把参汤喝了!早点好起来回家。瑞蓂不在了还有哥呢,哥照顾你一辈子!这些个烂事咱都给它忘了!你还是哥的好妹子,祖家最好的女儿!”
绎儿勉强抿了一口参汤,又似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而今,她拖着一身的心神俱伤和破败的美梦换来的竟然只是一个光耀门楣的贞节烈女的名头。
祖家最好的女儿?一个虚名!只为了这么个虚名,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居然傻到用一无所有的代价去换一个连空文都没有的虚名么?
她张目四下,逃过泽润揣摩的眼神,却发现不见了雁奴的踪影:“哥,雁奴呢?”
第四十二回
谢府门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家仆,呻吟声此起彼伏。雁奴一收手里的软鞭,抬腿跨进了门槛,迎面正望见匆匆赶到的谢弘。
“雁奴!”谢弘乌紫着唇角上前一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雁奴冷笑一声,“有人替你挨鞭子,你不该谢谢他们么?”
“岂有此理!你们关宁铁骑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谢弘身后的诗月尖着嗓子柳眉倒竖,“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哼!区区一个梁廷栋,也配说王法?”雁奴啐了一口,“别拿梁廷栋吓唬人!梁廷栋不算东西,你一个胭脂胡同的臭婊子就更不算什么东西了!”
“雁奴,你太无礼了!”谢弘呵斥,“你家小姐就是这么调教你的!”
“我家小姐怎么调教我跟你无关!”雁奴单手一叉腰,手中的鞭子来回一晃,“我倒是要问问你爹是怎么调教你的!”
“混帐!”诗月不甘示弱,“你不过是一个奴才,也敢在这里放肆!”
“滚犊子!识相的死到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雁奴冲她吼道,“我找这个王八蛋算帐!姑奶奶懒得跟你浪费口水!”
“你倒底想怎么样?”谢弘上前一步,强抑着中烧的怒火。
“我只替小姐问你,小姐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始乱终弃,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雁奴咬牙切齿之间,带着悲愤抬鞭指向他,“你为什么要把小姐害成这样?害成这样生不如死!”
“我和绎儿的事不劳你们插手!”谢弘一把拨开雁奴的手,“我何曾始乱终弃?我所做的,不过是尊重她的抉择。”
“你根本就是在狡辩!你负心薄幸,一心去攀附梁家这门靠山,把小姐害得生不如死。事到而今,你居然还歪曲小姐的抉择,为自己寻借口!”雁奴愤恨不已,“你简直不是人!简直是禽兽!”
“那你家小姐已是有夫之妇,刚死了丈夫便来勾引公子,且问她的廉耻何在?”诗月针锋相对,旁观冷笑道,“既然不是守得了寂寞的女人,何必还装贞节烈女呢?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天下的好事难道还都要让你们祖家占尽了不成?”
“够了!请姨娘自重!”谢弘听得刺耳不已,忍无可忍地回头冲诗月吼道,“这是我的事情,请姨娘回避!”
诗月负气得一甩手,瞟了雁奴一眼,带着几个侍婢转身离开了。
“哼!”雁奴大快人心地冲着那个狐媚背影啐了一口,“狐媚子!臭婊子!”
“你也够了!回去告诉绎儿,这是她的抉择而非我始乱终弃。”谢弘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她既然决定为赵大哥守节,我不会再去纠缠,从今往后,我们行同陌路。”
“小姐的抉择你究竟懂不懂!”雁奴哭叫起来,“小姐为了你,不惜顶撞大少爷,不惜背叛家族,更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口口声声只说要和你在一起,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却这样对她,把她抛弃在众人的唾骂里,你还是个人么?”
“可我听得清清楚楚,绎儿说她是赵大哥的妻子,自然永永远远是赵大哥的人。既然这样,我强求还有什么意思?”
“你只听了上半句!只听了上半句!”雁奴踉跄了一下,甩手抹了一把眼泪,“小姐后面的话,你没听见么?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装傻!”
“后面的话不听也知道,何必再听!”谢弘一挥手,红了眼睛。
“你根本就没听!小姐说‘这一辈子,我只求做谢弘的妻子,哪怕明天就是人鬼殊途’……你听了么?你根本就没听!你根本就是断章取义!”雁奴一席话脱口冲出,“小姐说,她决定豁出一切都不要,只想和你在一起,孤注一掷地,却不料是这种结局……是你毁了一切!我告诉你,如果小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晴天霹雳一般让谢弘移不开脚步的杵在了原地,魂已经随着雁奴的飞奔而去没了踪迹,只剩痴傻的喃喃呓语般:“我毁了一切……是我毁了她……毁了一切……我为什么不听完……”
“弘儿!”谢尚政正好打门外进府,看见他呆呆的杵着,便迎上前去,“爹刚从梁府回来,你和梁小姐婚事……”
“绎儿!”谢弘全然置谢尚政于无睹,一把拨开父亲,踉踉跄跄地追魂而去。
“雁奴,你不该去……”绎儿苍白着脸,依旧虚弱地只能靠着枕头勉强支撑,“这件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