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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将肥脚踩在程本直枯瘦的手上,用力捻着,“踩死你这个不识相的……”
绎儿忍无可忍,她提剑奋身就要出人群,却被一个女人扯住了衣袖:“姑娘是外乡人吧!你还不知道,这可是里通外国的叛徒同党……知道吗?当初的辫子军就是他们引来的,一个个啊都是天杀的……”
“你住嘴!”绎儿暴喝着用力甩开女人的手,“谁是叛党?谁里通外国?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吗?”言讫,撇开众人惊愕的眼神于不顾,扶起了程本直,“先生,你受委屈了!”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她不甘示弱,于是强收住泪水:“先生,这就是你每天带伤而归的原因吗?”
程本直静默无言,几欲开口,又闭上了启开的唇。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他们,每天算计好你的路径,等着打你,揍你。可是,你每天回来都不说,难道你怕他们吗?”绎儿扬手一指众人,几乎是吼道,“你们一个个欺软怕硬!辫子军来的时候,一个逃得比一个快!我们一路从辽东赶回来,不辞鞍马劳顿,浴血奋战,死了多少将士,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又听信流言,诬陷督师是卖国贼……你们还是不是人?有什么话就明说!有什么不爽就当面抬现的!”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也是袁蛮子的私党……他妈的,一样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人犹如领袖般一挥手,“丫头片子!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逞能耐……大伙上!揍她个贱货!”
“谁敢上来!本姑娘就不客气了!”绎儿一脸严峻的神情,手中握着剑护卫在程本直前面,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众人。
“丫头片子!口气倒不小!乡亲们,天子脚下,看她敢动手杀人!大家一齐上,缴了她的剑,揍她!”中年人一声招呼,众人一涌而上。
“锵!”绎儿长剑出鞘,众人惊得不由向后一退,绎儿横剑冷笑,“本姑娘认得你们是人,剑可不认人!”
“绎儿!不可伤人!”程本直阻止。
中年人一把推开程本直,一副傲慢的冷笑与轻蔑:“来啊!有种你就动手啊!”
“自找的!”绎儿一抬手将剑只略略画了个弧线,不及中年人反应过来,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绎儿!”程本直扼住了绎儿执剑的手腕,疾呼道,“万万不可……”
“先生,你放手!”绎儿用不可理解的目光灼热的注视着程本直,“这些人死不足惜!”
“你要为督师的清誉着想啊!”程本直强忍着愤怒的泪水。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道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韩信尚且受得胯下之辱,何况你我?我求你了!”程本直几乎要下跪。
“唉……”绎儿长叹一声,收了手,将剑还入剑鞘,“今番依了先生,饶了尔等!今后如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手下无情!先生!咱们走!”
“你以为你也配做韩信……我呸!”一个老妇人将一口唾沫竟唾在了绎儿脸上。
“你……”绎儿自小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欲要拔剑,却被程本直按住,“先生!他们欺人太甚!”
“绎儿!你且忍一忍吧!忍一忍,不要在生事了……我们走吧!”程本直不由分说地拽着绎儿往前走。
“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绎儿歇斯底里地的叫,而身后的石块也纷纷落到两人的背影上……
热泪在绎儿的脸上流淌着,混着那让人恶心的唾沫。绎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那些没有人性,没有是非感的人群。他们的自私、冷漠、欺软怕硬,让绎儿难以相信,这些竟是自己心目中一直要保卫的大明百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差得太远,她为他们所作出的一切,乃至于袁崇焕和千万将士用生命为他们换取的安宁,简直成了荒谬的笑话,天底下最无以伦比的笑话!
“这些人,救他们有什么意义?不!他们根本不是人!”绎儿真想仰天大骂,“老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神灵!”
缓步走进牢狱,程本直在即将转弯的石柱后定住了脚,回头轻声对绎儿道:“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在督师面前说!”于是,整了整衣衫,用手帕拭掉了脸上的血迹和灰尘,镇定自若地走出石柱,绎儿默然地跟在身后
“督师,我和绎儿来看你了。”程本直放下食盒,对着一栏之隔的袁崇焕道。
“哦!本直,你来啦!”袁崇焕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门口。
“袁伯伯。”绎儿强颜欢笑地挤出一句。
狱卒打开了门,两个人进了去。
“督师,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这是绎儿让人做的月饼。”程本直将月饼递了过去,却尽量回避袁崇焕的注意。
“绎儿,亏你还念着袁伯伯。袁伯伯已是将死这人了,想不到不曾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袁崇焕说起这些,异常的冷静中有那么一丝感叹的自嘲。
“袁伯伯……”绎儿为了照顾袁崇焕的心情,拼命忍着泪水。
“本直,你的脸怎么了?”尽管程本直再三回避,但颧骨上乌紫的一块却没瞒过袁崇焕犀利的眼神。
“说起来不怕督师笑学生,学生是不小心撞上门框了……”程本直装出一副尴尬的神情。
“是吗?”袁崇焕抬起头看绎儿,“怎么回事?”
“程先生他……他走路的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好……正好我喊他……他一抬头就撞上门框了……后来……”绎儿帮着编谎,可是却不敢看袁崇焕,只去看程本直。
“真的?”袁崇焕不动声色。
“当然了!绎儿什么时候骗过袁伯伯。”绎儿故作调皮的撒娇样子。
“你们还在骗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骗的!”袁崇焕虎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迎面撞上门框,鼻子在前反倒没撞伤,脸反倒撞了?本直,你太不会编谎!”
“谁说鼻子没事的?先生的鼻子刚才被打……”绎儿争辩,不经意脱口而出。
“绎儿!”程本直慌忙打断,绎儿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收住了口。
“本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阻止绎儿,说!”袁崇焕抓住了破绽。
“督师,其实……”程本直还想掩饰真相。
“本直,我在问绎儿!”袁崇焕大声重声。
“袁伯伯……其实……是!刚才程先生被人打了!”绎儿见已经无可隐瞒,于是狠狠心。
“什么?”袁崇焕瞠大了眼睛地看着程本直,“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啊?”
“督师……我……”程本直抚则脸颊上的伤口支吾了半天。
“先生被打已经有三四天了,可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我也是今天跟在他身后才发现的……先生被一群人围这打,却连手也不还……而且还有人骂……骂……”绎儿强忍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绎儿,你别说了……”程本直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头,哽咽声不绝。
“说下去!”袁崇焕依旧面不改色。
“他们还骂……骂您是叛国贼,说去年来犯的金军是您引进京的……”绎儿再也忍不在湖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下子扑到袁崇焕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赶来救他们,他们还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袁伯伯,你告诉我……”
第四十八回
袁崇焕的脸色依旧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不平之色,他抚着绎儿的头,以平和的口吻道:“好了!好了……有时候,人世间的对错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下定论的,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他抬眼看了一下身旁的程本直,程本直的双手死死的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愁和愤懑。
于是,袁崇焕腾出手,抚了抚程本直的背,看看伏在膝头痛哭的绎儿,露出了淡淡一笑:“本直,我记得打宁远大战时,因为我主战,宁远的百姓个个骂我要拉他们陪葬,后来打胜了,又一个个尊我为英雄……人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啊!连天子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何况你我?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不曾枉来这一世,做一个有理有节的人就足够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您已经没有时间了……”绎儿仰起一直低垂的头,一双悲戚的眸子在袁崇焕的眼中寻找着答案,眼角的泪水依旧不住。
袁崇焕慈爱地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傻丫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为什么不坦然的面对呢?”
“您的心里真的坦然么?”绎儿质疑。
“是啊!你说的是。我心里并不坦然啊,我有愧啊!”袁崇焕似有感悟的一叹。
“督师,您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何愧之有?”程本直启唇再三,如是说。
“本直,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袁崇焕突然问道,于是侧过脸看着程本直。
“督师在本直心目中,是一个正直忠诚,不畏权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好……”
袁崇焕笑着摇摇手,打断了程本直的话:“十年来,不曾在父母膝下做一个真正的孝顺儿子,不曾在妻女面前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曾在兄弟面前做一个好弟弟,好兄长,不曾在朋友面前尽一点为友之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是大明国里一个亡命之徒而已啊!”
绎儿震惊了。
程本直也傻住了。
他们的惊诧,同样是因为袁崇焕的一句感叹,一句“亡命之徒”的感叹。这个被天大冤枉所包围着内外交困的最后岁月里,袁崇焕的坦然镇定,这是不符合袁崇焕与生俱来的狂飙个性的,是什么使他的锋利棱角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这一年多来的监禁生活吗?还是这一切的遭遇让他放弃了以往挣扎的冲动?还是朋友的背叛让他彻底对世事心灰意冷?
一个人做到了不要父母,不顾妻儿,不问兄弟,不访朋友的地步,他的一生是在怎样的岁月里度过的?除了征战,除了报国,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而命运的不公却让他的功劳成为了徒劳,成了让他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来源,他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怎么能接受……
“绎儿,取些水来吧!我们把月饼吃了。”程本直打破了沉寂。
绎儿站起身,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走到门外向狱卒要茶水。
程本直却乘这个当儿掏出绎儿刚刚还给你小瓷瓶,塞给袁崇焕,压低声音道:“督师,把这个拿着。”
“这是什么?”袁崇焕皱皱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小瓷瓶。
“福寿膏。”程本直一低头。
“哪儿来的?”袁崇焕虽是低声,但声音的严厉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家里的房契卖了……”程本直有些哽咽,“督师,本直无能救不了您的命,就指望着这个给您减轻些苦痛……我心里也好受……”
“你拿回去吧!想办法卖了它,换些盘缠,回辽东吧。”袁崇焕将瓶子递还给程本直,程本直却坚持不受,“本直,我已是朽木,清醒的死是读书人的尊严……”
“督师……”
袁崇焕不由分说将瓷瓶塞回程本直手中。
绎儿只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在回首一瞬,流下了无声的泪。
两人无言的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店小二便迎了出来:“两位,雁奴姑娘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
绎儿闻言推开小二,疾步上了楼,气喘未定地推开房门:“雁奴!”
“嘘——”眼前谢弘把手放在唇边,示意她轻声。
“你怎么在这儿?”绎儿吃了一惊,“雁奴呢?”
“她去给郁妹找退烧药去了。”
“郁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