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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就要离开大同了,这一个被摧残之后的破败城市他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但是,他还是想要留下点什么纪念才好。看到手边的墨砚和纸笔,他突然灵机一动,冲着门口的侍卫叫道:“来人!宣范先生前来!”
他所说的“范先生”正是辅佐了他和努尔哈赤两代的范文程,他一向很倚重这个足智多谋的干练能臣,这个时候,他有了点想法,觉得应该和范文程商量一下,听取一下他的意见。
不多时,范文程应召而至,方才进了门,便倒头行礼:“大汗!”
“哦,快快请起。”皇太极伸手示意他起身,“请坐。”
范文程谢了坐,小心地侍奉在了一边:“大汗召微臣来,所为何事?”
“嗯。”皇太极伸手将桌上方才写的纸笺递了过去。
范文程恭敬地接来,展开细看,沉吟了一番:“大汗当真要议和么?”
皇太极微微扬了扬嘴角:“先生以为呢?”
“此次进军不过是为了掠取财物牲畜罢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并不足以逐鹿中原。明朝虽然腐败不堪,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还没有到一举灭掉它的时机。现在议和,可以再多得到一些财物和人畜,其他的,没有什么益处。况且,明廷是不会议和的。”范文程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大汗到底是如何想的,微臣不敢揣度。”
“先生说的极是,也正是本汗所想。”皇太极点点头,“这封书信留给曹文诏,等他回到大同来看到,想必非但不会议和,反倒会一心求战。”
“大汗是想和曹文诏决战么?”范文程洞悉了皇太极的心思。
皇太极点点头:“是的。”
“大汗有完全的把握?”
“难道先生觉得不妥当么?”皇太极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范文程摇头:“这倒是没有,微臣只是不明白,大汗此举的目的是什么?这场仗完全没有必要去打。”
“你觉得曹文诏这个人为我所用将如何?”
“他是个彪悍的勇将,能独当一面,虽然不能作为帅才,但也实在难得。如果能为我所用,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将门之后,必有愚忠,先前又跟过袁崇焕,深得器重,微臣担心,他会是第二个祖大寿。想要收服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范文程不免有些没把握。
“打掉他的锐气,打掉他的荣誉。”皇太极的眼神中迸射出了势在必得的意思,双手不由得握成了拳,“逼他就范!”
“如果大汗执意要这么做,微臣会尽力去办这件事情。”范文程起身行礼。
“等一下。”皇太极突然想起了什么,“再给那些大同留守的明朝将官留句话,让他们尽快交出窝藏的察哈尔部余孽。”
“是……”范文程低头应道。
皇太极望着门外那一方天地,嘴抿得更紧:“等收拾完明朝,林丹汗,下一个就是你了。”
这一刻,他似乎已经能看到草原上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在他的雄兵面前四散逃窜的景象了。
而此刻,跪在大雄宝殿蒲团上的绎儿,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够清楚的看到印在脑海中的惨烈战况,她一直一言不发的跪着,一旁的如雁并不能洞穿她的内心世界,只是担心自己的主子一直这样跪着膝盖会吃不消。
天梧从殿外缓步进来,径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放下了手中的餐盘:“少夫人。”
绎儿依旧双手合十的跪着,眼睛并没有张开:“天梧师父。”
“该用饭了。”
“我吃不下。”
“此时担心无意……”天梧了解她此刻的所想,于是解劝道。
“这次出兵,大明会有几层胜算?”绎儿没来由的直接问道。
天梧沉吟了一下:“兵在怀仁,要回救大同,很难保证不被伏击。”
绎儿缓缓张开眼睛,倒头向着菩萨拜了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
“小主……”如雁有点心疼她,怕她碰伤额头。
“绎儿愿意折寿十年,求菩萨开大慈悲……”绎儿仰首凝望着菩萨的眼睛,带着坚毅的神情,“佑我大明,免除一场生灵涂炭……”
一拜再拜,绎儿只听见自己额头触碰在冰冷地砖上的声音,她的内心的焦灼几乎到了极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痛苦纠结的心镇静下来,亦或是,麻木下去。
也许,真的是绎儿的诚心求拜感动的佛祖仁慈的心,急驰回救大同的曹文诏部居然奇迹般的躲过了皇太极布下的伏击,顺利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大同城下。面对四门洞开,遍地尸首的大同城,曹文诏几乎差点因为续不上气晕厥于地上,勉强支撑着坐在马上,握缰绳的手不断的攥紧,紧了再紧。
“大人……”谢弘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场景,有些震惊。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总督张宗衡纵马近前,大惊失色的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辫子军呢?”
“怕是早就走了吧。”曹变蛟气呼呼的说道,“杀千刀的!有种等着你曹爷爷来了再走!”
“先进城吧。”曹文诏回马纵缰而入。
秋风在他的耳边呼啸着,有冬的肃杀,还有千万条冤魂的凄厉惨叫声,撕咬着曹文诏的全身上下。
当皇太极留在总兵府门上的书信映入曹文诏眼帘的时候,他几乎愤怒地想要歇斯底里地怒吼,此时却只能咬牙切齿:“皇太极,你欺人太甚了!”
“大人……”谢弘依稀看出了一个为将者不该有的冲动和失去冷静,他开始担心曹文诏接下来将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议和?”曹文诏一把扯下了门上的书信,三两下扯了个粉碎,“我曹文诏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和’字怎么写!城下之盟,春秋尚且耻之,难道要我曹文诏做秦桧第二吗?士可杀不可辱!皇太极你犯我大同城,屠戮我大明无辜百姓,这笔血债曹某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皇太极现在何处?”总督张宗衡回身去问刚刚被从地牢解救的大同留守将官。
“回大人,辫子军现在已经前往应州,皇太极临走的时候,还留了话,让属下禀告大人。”
“说!”曹变蛟也怒发冲冠。
“他说,让我们识相的话,立刻交出藏在这里的察哈尔部余孽,否则,他要领军席卷山西,再捣京师。”想起皇太极对自己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个将官不住地发抖,“他还说,如果曹总兵和大人愿意和他议和,就派人去应州接洽,他敬候佳音。如若不然,就请准备料理后事,等他挥军再战……”
曹文诏一拳打在门板上,硬是穿破了过去,木屑横飞:“来人——”
“大人!”一个侍卫近前行礼。
“立刻派人,带着我的书信前去应州。”
“大人要议和?”侍卫大惊道。
曹文诏虎得转过脸,厉声吼道:“我曹文诏受国恩如是,议和乃是鼠辈之举,我安能为之?派人去应州,告诉皇太极,我曹文诏在大同等着他决一雌雄!”
“是!”
“大人……”谢弘想要劝阻,“你冷静点……”
“我大同城的血债,无数冤魂难道是都是草芥么?”曹文诏的眼睛狰得通红,“你不是大同人,你不会知道身为大同人的痛苦!我是大同人,大同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曹文诏什么都可以不管,但是,谁敢在大同的土地上对我的乡亲父老大开杀戒,我曹文诏绝不能容忍!我要告诉皇太极,什么叫‘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第三十四回
大同城下,一望无际。
铺天盖地的风沙带着粗犷的气息横卷过来,砂砾打在脸上,与汗水混成了一片灰色。正是晌午时分,烈日炎炎当空俯照,热气贴着地面,蒸腾着仅有的稀少水份。人的视野因为热气的蒸腾而恍惚不定的模糊起来,干裂的嘴唇,连血都来不及淌出,便干涸于唇际了。
一路的全速前进,使得明军集饥渴于一身,本是因为欠饷欠粮而赢弱不堪的身体,现在连站住脚都城了问题。一路急行军的赶回来,顾不上休整,连夜整顿大同城的防务,连水都顾不上喝,战马也累得直喘气,一脚深一脚浅的尽力奔跑着,时不时人有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就眼见着被死神吸干了生命。
队伍进入预定位置,刚刚收住脚站定,曹文诏传令稍作修整。
正当队伍即将松懈下来之际,远处一阵风沙中,隐隐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传来。曹文诏料定是金军的铁骑已至,于是竭力扯着嘶哑的喉咙叫道:“列阵候战!”声音冲出喉咙的同时,曹文诏顿时感到自己喉咙处,一股血水涌了出来,咸了一片。
一个刚掏出水袋的士卒尚未喝上一口水,水袋便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汩汩的水顷刻间已经被烤得滚烫的大地黄沙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明军中鸦雀无声,人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都是三晋子弟,眼下因为大同城被攻破而饱受国仇家恨的折磨,个个都憋足了一口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马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金军的铁骑终于出现在了明军的视野里,打头的正是因为没有伏击成曹文诏而将功赎罪的统领土鲁什和吴拜。
曹变蛟本能的握紧了长矛,一种想冲上去血肉相搏的冲动占据了此刻的全部意念。
当一面黄色的大旗闪出铁骑队列之际,曹文诏平静中带着切齿的恨:“皇太极,你来的正好!”
“叔父!”曹变蛟回身看着曹文诏。
“我们要争取主动,先发制人。”曹文诏审慎度势,斩钉截铁道,“变蛟,你带兵先截住辫子军前锋,把他的前锋给我压住!”
“是!”曹变蛟将长矛一横,跃马出了队列,矛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冷冽光芒,“弟兄们!跟我冲——”
刹时间,曹文诏只感到耳畔带过一阵大风,于是满眼便是将士们和金军前锋马颈相交浴血相搏的惨烈场景。
金军统领土鲁什和吴拜根本未曾料到明军居然敢于率先出击,一开始便落了下风。这也是皇太极所料未及的,他的心里暗自惊赞:“好个曹文诏!有这种气魄,不亏是袁崇焕手下历练出来的虎将,居然敢以疲弊之众率先出击,争取主动,果然名不虚传!”他回顾了一下身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十万精兵,一丝自信的笑意挂上了嘴角。
曹变蛟于乱军之中丝毫不见半分慌乱,银色的矛尖迎着烈日,闪耀着刺眼的光亮。一身银甲已经和夺目的鲜血映在了一起,那张充满少许稚气的脸庞写满了卫国的决心。他在乱军中宛如一条浪中蛟龙,翻卷着怒涛巨浪,劈开了一条血路,杀向金军。金军的两队骑兵在他的两侧纷纷落马,身上的血似乎还未及喷出,就已经冷却了,凝固了。
“那个白衣小将是什么人?”皇太极半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他是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一旁的多尔衮应声答道,他身后的队伍正在待命的状态,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以席卷战场了。
“他就是曹变蛟?果然武艺出众……”皇太极正在感叹之际,却见金军已经出现的败落的痕迹,于是吩附道,“传令!阿济格主攻,多铎为右翼,多尔衮为左翼,兵分三队,包抄明军!”
“嗻!”金军队列中的人马立刻如潮水破堤一般冲泻了过来,带给这寂寞已久的古战场一阵难以抵挡的旋风。
“豪格!”皇太极沉吟了一下。
“父汗!”豪格拨马靠过去。
“传令下去!曹文诏叔侄,无论如何务必抓活的。”皇太极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
金军铺天盖地的杀将过来,铁骑卷起的层层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