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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果真有道裂缝吗?我擦拭过几次,咋没看见……”
“嗨,你那么认真干啥!”陈煜诡秘地说,“‘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嘛!”
琴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似解非解。
他俩沿着大街由南往北走,步子迈得很慢,漫无目的,突出了一个“逛”字。
陈煜心里早有安排:正事办完,先逛大街,然后再去饭店“改善”一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然后再……总之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应该过得从容些。
长时间关在山里,陈煜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多看几眼花花绿绿的色彩,听一听市廛的嘈杂也好。
街上,驴车、马车往来不断,牲口的屁股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粪兜子。尽管如此,牲口粪还是随地可见。奇怪的是会有传单不时地从这类车上撒下来……“文化大革命”在这里就显得很有地方特色了。
最吸引人的是街道两旁的大字报棚子。地方小,人与人之间大体上都熟识。说不定大字报上点批的人就是自己熟悉的,所以都时时予以关注。抬糨糊桶、扛笤帚的刚一离开,人们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去。接下来便是一阵议论。
巴掌大的地方,一只高音喇叭就足以吵得一条街鸡犬不宁了,而现在是两只对着吵……
琴琴有些耐不住了。大字报上巨大的红××、黑××.大喇叭里刺耳的喊叫,每每使她心惊肉跳。这大概是右派家庭出身赋予她的心理反应吧。她下意识地紧赶几步,靠着陈煜走,这样安全些。
陈煜依然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过不多久,他察觉到周围总有人在看他们。开始,他还感到很得意。可是注目的人越来越多,回头一看,竟有几个带鼻涕的孩子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跑。他品出什么味道来了……
一个青年男军人,一个青年女军人;一个潇洒倜傥,一个俊美漂亮;并肩走在这偏远县城的大街上,是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好奇、注目和猜测的。有几个中年妇女从旁边越过他们,又回头来看,还叽叽咕咕议论不停。
“哪儿来的?好像从来没见过。”
“听说龙山里边有个军事重地,不让外人进,当兵的都是大干部的孩子……”
“啧啧,这一对儿……”
“还是当兵好,看人家,多恣儿!……”
琴琴红着脸,低着头,已经不知所措了。她后悔来这一趟。班里同志们都吭吭地干活呢,自己却在逛马路,叫人看着好像……
“陈煜,别逛了,快回去吧。”
“哎。”陈煜的兴致也烟消云散了。那几个女人的议论,使他觉着不但是受了误解,而且受了侮辱。
“多恣儿?唉……”他甚至生出一个怪念头:应该从这些闹闹哄哄在大喇叭里头喊叫和贴大字报的人里,抓一批到龙山去打坑道!
两个人掉头向南,也没有心思吃饭了,买了几个面包带上,老早就到长途车站等车去了。
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
下午四点,陈煜和琴琴在龙山北面的停车点下了车。
从这里到山南面的一号坑道,还有七八里山路。新修的盘山公路上,时有施工运料的解放牌往返。
陈煜和琴琴对望了一下,谁也没有搭车的意思。好不容易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不如一块儿走走,轻松一下。
“唉……这一天的计划全泡汤了!”陈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
“都怪你!偏要到大街上闲逛游……”琴琴睨了陈煜一眼。
“怪我?”陈煜哈哈一笑,“我还抱屈呢!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琴琴的脸“刷”地红了。
陈煜心里也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这本是一句说惯了的玩笑话。在师宣传队里,他常跟琴琴开这样的玩笑。琴琴也总是嘻嘻哈哈地说:“你少奉承人!”
那时彼此间是无拘无束的。巡回演出的行军路上,琴琴常掉队,陈煜便成了义务收容队员,理所当然地把她的背包加在自己的背上。琴琴也不推让,更没什么感激话,说声“谢谢”也跟开玩笑似的。而且他们并不急于追赶队伍,走在后面海阔天空地聊着,反倒觉得路越走越轻松了……
人终归是要成熟的,成熟的同时也就告别了单纯……陈煜这样想。
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同时出现在面前。陈煜说:“走小路吧。”
琴琴点了点头。她也正想这样说呢。
两人沿林阴遮蔽的山径缓缓前行。几场暴雨过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绽蕾的野花送来淡淡的幽香,连草丛中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翻过一座山坡,两人来到峡谷中。
一条银溪从深山中流来。碧清清的水流撞在洁净的岩石上,溅起串串珠玉,发出金属般的脆响。叮咚,叮咚……大自然的乐器奏出的仙乐,在静幽的山谷回旋流荡。
琴琴忘情地跑到溪边,摘下帽子,躬身掬一捧清凉的溪水,洗了洗脸,又用湿漉漉的手拢了拢头发……突然,她神秘地对陈煜说:
“你听……是竖琴…”
陈煜听了听,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偏爱音乐。比喻,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同样的一条溪流,在你眼里它是一首乐曲;要是让工地上的战士们看见,他们会为这个天然的澡堂子欢呼的……”
“实用主义!”琴琴嘴一撇,“亏你还是搞艺术的。”
“说得对!”陈煜开心地笑了。
他枕着石头半躺在草地上,随手掐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琴琴默默地坐在溪边,绾起了裤脚,脱下鞋袜,把脚浸到溪水中。
“哎,琴琴,你知道吗?”陈煜挺身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自打你下到我们班,班里的掘进速度快了一大截子!”
“我?……我也没干什么活呀?”
“美,也出战斗力嘛!”陈煜诡谲地一笑。
“哎呀!你又拿人开心……”琴琴嗔怪道。
“不,我不是瞎说!”陈煜神情庄重地说,
“这是客观规律……人都有爱美之心,都有对美的向往。过去,我以为只有艺术家才具有对美的敏感和追求,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你知道孙大壮吧,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动物园是什么样……当我向他描绘熊猫的时候,他竞人了迷……他们虽然没见过罗丹的雕塑,达·芬奇的绘画,断臂的‘维纳斯’;也不知道人类居住的这颗星球上,有神奇的‘卢浮宫’,瑰丽的‘莫高窟’……可并非他们的心里就没有美的追求。一旦美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内心世界注定会为之震撼,为之欢呼的……你信不?人对美的崇拜,往往超过对偶像的崇拜!”
琴琴沉默了。她似乎被这话拨动了心弦……
五彩云霞正在燃烧。夕阳像个将要进洞房的新娘子,盛装艳丽,羞羞答答……青山,绿树.晚霞,泉水,一个多么美的伊甸园!
琴琴慢悠悠地从挎包里取出陈煜放在枕头套里的那本紫皮画本,端详着陈煜给她画的像,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陈煜扭过头来。
“哼,自己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找!”琴琴说。
“哎呀!”陈煜看清楚了,“它怎么在你手里?那可不能随便看呀!……”说着慌忙坐起来。
琴琴一扭身子:“画了人家,还不许人家看?!”停了会儿,她问他:“陈煜,你又没俺的照片……画俺画得这样像,你……是咋画的呀?”
“眼睛闭一会儿,再睁一会儿,就画出来了呗。”陈煜说着把目光停在了琴琴的脸上。
琴琴垂下头,躲过了陈煜的目光。“俺可不像你画的那样愁眉苦脸……”她故意挖苦说。
“啊,那大概就是我闭眼睛那会儿画的。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是那个样子……”
“你真神!”琴琴心里甜丝丝的。她看着画面下角的那几仃小字问:“你为什么让俺去分管音乐和诗歌呢?”
“因为音乐是美的,诗歌也是美的。音乐和诗歌,是心灵之谷流出的泉。你听——”陈煜说着,眯起眼来,仿佛真的在谛听那心灵之谷流出来的声音。
“……‘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琴琴念罢这句话,问:“啥是‘特拉戈荻亚’?”
“‘特拉戈荻亚’一词,在希腊文中叫‘悲剧’,意思是‘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神祗,原来是用活人,后来改用山羊代替……”
“悲剧?让俺去分管悲剧?!”琴琴怅然色变。
泉水中的音乐听不到了。
陈煜猛然觉察到失口了,忙说:“哎,悲剧也是美呀,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力量更强的美。总之……”
琴琴神色仍然没有缓解。
“嗨,其实我也没闹清楚,小知识分子嘛,囫囵吞枣,稀里糊涂写的……”陈煜暗暗叫苦。那不过是自己的一种预感,在心里想想而已,怎么能让她知道呢!那样她会痛苦的。
“好了,不谈这个了。”陈煜努力调解着气氛,“琴琴,你看,多么难得的幽静,又有泉水伴奏,唱支歌吧!”
琴琴的心情终于松动了,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陈煜,像是在问:“唱什么呀?”
“唱一支童年的歌吧……一支童年最钟爱的歌……”
琴琴默默地望着起伏的山峦,心中似有不尽的惆怅……许久,她轻轻吁了口气,用中声区那种酷似童声的音色,追忆般地唱起来:
山里的孩子(哟)心爱山,
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边。
清清的泉水(哟)房前流,
羊儿在山顶舔蓝天。
陈煜被感动了,忘情地跟着唱起来。这也是他最熟悉的一支歌,一支童年最神往的歌。生在大城市里的孩子没见过山,唱着它,心里就充满了对山的恋情……
两个青年人全然陶醉在童年的梦境中了。在歌声里,在彼此间那情不自禁的、火一样热烈的对望中,两颗纯真的心贴近了,融合了……
如果不是身穿军装,如果是在城市的公园里,他们应该是彼此倚偎着、拥抱着来分享这美妙光阴的。而现在他们是在原地坐着,留下一米间隔……
军人的潜意识约束着他们。光荣的帽徽和领章给了他们理智。即便有爱的萌发,也被理智的剪刀剪断了……
山那边传来低沉的炮声。工地、军营在召唤自己的儿女了。
陈煜站起来,又把琴琴拉起来:“走吧,该回去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小溪边那坐过的草地。
良久,琴琴说:“陈煜,妈妈在信中好几次提到你……她问你好。”
“下到这龙山工地,我再没给老师去信。”陈煜歉疚地说,
“琴琴,你写信时替我向老师问安。你不要把我的遭遇告诉她,那会增加她的痛苦。就说我来龙山是体验生活吧……”
“我连着给妈妈去了两封信,可还没收到妈妈的回信。前些天,我在信中问妈妈,问她为啥不吃鱼,为啥也不让我吃鱼。我一直觉得这是个秘密。”
“大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最好不要问。”陈煜不再吱声了。在艺校就读时,他曾听别的老师说过,琴琴妈妈不吃鱼是与琴琴爸爸的死有关,但详情他也不知道。
琴琴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走在前面。那芳姿倩影,飘忽在嫣红嫣红的落霞之中。
陈煜蓦然感到,面前的姑娘美之过甚,像是来自九天瑶池,不似人间可得!
一种无名的惆怅,又涌上他的心头……
十六
郭金泰下放到“锥子班”已经两天了。
他的到来,使彭树奎又悲又喜。悲营长一生坎坷,革命二十七年竟三次被撤职;喜有营长在,施工就有了依靠和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