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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漪倒抽一口冷气。所谓“黑团”,是闯出祸来,深宫诘责时的托词。其实有何黑白之分?不想大师兄居然以此为遁词,真的认为有黑团。这可不能不防!
“好!”载漪咬一咬牙说:“既有黑团,咱们就抓黑团!这样子无法无天,不要造反吗?”
于是立刻将庄王与载澜请了来商议。这两个人的意见不同,庄王觉得义和团不受羁勒,已成隐患,应该及早处治。而载澜认为义和团还有用处,须以手段驾驭,同时亦须顾虑到义和团为了攻不下西什库,就象饿极了而被激怒的猛兽那样,处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载漪大口地喘了口气:“莫非就罢了不成?”
“那不能!”庄王断然说道:“如果不办,威信扫地,反而后患无穷!”
“是的!他们今天能杀庆恒,明天就能杀你我。”载漪又说:“再者,上头一定会问。老佛爷已经不大信任团众了,知道了这件事,说一句:”好啊!你们说义和团怎么忠义,怎么勇敢,如今西什库攻不下来,反而杀了你的营务总办!我看,就快来杀你了!‘那时候,叫我怎么回奏。“
“办一办当然未始不可。”载澜说道:“不过千万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不然,死的人还要多!”
遇到难题了!办是非办不可,要办又怕闯出更大的乱子来。载漪左想右想,只觉得窝囊透顶,气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早知道义和团是这么一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似地说:“那个孙子王八旦才愿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别抱怨了。”载澜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还得先跟掌坛的大师兄说明白,悄悄儿抓几个人来开刀,发一道上谕,把这个乱子遮盖过去。”
“唉!”载漪长叹一声:“你瞧着办吧!我的心乱得很。”说完,颓然倒在椅子上,自语着:“作的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不过,来坐这根大蜡!”
庄王与载澜见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总坛——就设在庄王府,找大师兄去情商。
“大师兄,”载澜说道:“这件事搞得实实在在太不对了!有道是亲者痛、仇者快,窝囊之至。如今上头震怒,总得想个法子搪塞才好!”
“庆恒早就该杀了!两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汉奸?”
“汉奸?”载澜诧异:“怎么会?”
“他平时剋扣军饷,处处压制团中弟兄。要兵器没有兵器,要援兵没有援兵,完全是二毛子吃里扒外的样子啊!”
“大师兄,话不是这么说。”庄王正色说道:“如果庆恒真有这种行为,朝廷自有王法,拿问治罪,才是正办。如今义和团有理变成没理,这件事不办,军心涣散,不待洋人进京,咱们自己先就垮了!”
大师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顾忌了,载澜乘机说道:“大师兄,咱们自己人说话,这件事还是咱们自己办的好。不然,上头一定会派荣仲华查办,他的鬼花样很多,可不能不防。”
提到荣禄,大师兄有点胆寒,便即问道:“怎么个办法?”
“反正是黑团干的,咱们抓几个黑团来正法,不就结了吗?”载澜接着说:“当然,谁是黑团,还得大师兄法眼鉴定。”
意在言外,不难明白,让大师兄抓几个人来,作为戕害庆恒的凶手,正法示众,以作交代。这一层大师兄当然谅解,但也还有一个交换条件。
“西什库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们的鬼教堂里,算起来日子不少了,居然还没有饿死!这件事,”大师兄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要有交代!”
“何谓交代?”载澜率直相问。
“当然有人挖了地道,私运粮食到鬼教堂。这个人,我已经算到。不过,不便动手。”
“喔!”载澜急急问道:“是谁?”
“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
载澜仔细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顿觉精神大振。
“大师兄,”他问:“你是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
大师兄原是装模作样,信口胡诌。一听载澜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如果动他的手,说不定搞得不好收场。如今看载澜大有掀一场是非之意,乐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对他客气三分。总得让他心服口服。”
“不错。”载澜很快地问:“怎么样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赃实据才算数。至于他的罪名能不能饶,要听神判。”
“那当然。”载澜说道:“既然大师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当然要到他家去搜查。”
※ ※※
第二天一早,义和团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门口设坛,大车拉来芦席木料,又不知那里找来的匠人,手艺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设香案,高挂一帧关圣帝君的画像。一切竣事,庄王、载澜、大师兄,带人到了,约莫两百多人,十分之七是义和团,十分之三是步军统领所属的兵勇。
立山这天没有上朝,亲自指挥着听差在晒书。得报义和团在他家门口设坛,心中不免纳闷,只是切诫仆从不得多事,如果义和团有什么需索,尽量供给。此外,又关照在大门口设置两大缸凉茶,大厨房预备洁净素食,中午犒劳团众。
到了十点多钟,门上来报,庄王驾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来一看,大厅天井已挤满了人,庄王与载澜坐在厅上,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王爷!”立山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有事派人来招呼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劳驾?真不敢当!”
“豫甫,”庄王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可有这事?”
立山大骇,“王爷!”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无此事!”
“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于做汉奸。可是,西什库围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还吃得饱饱儿的,有气力打仗,弹药也好象很多。这件事透着有点奇怪,义和团说要搜查,我不能不让他们搜。”庄王紧接着说:“搜了没事,你的心迹不就表明啦吗?”
立山倒抽一口冷气,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晒在院子里的宋版书与“大毛”衣服,陈设在屋子里的字画古董,还有柜子里的现银,保险箱里的银票以及其他首饰细软,都不知道还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载澜发话了:“你嘀咕点儿什么?”
一听他这话,再看到他脸上那种微现的狞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总帐。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语:“身外之物,听天由命。”
于是他傲然答说:“澜公爷,你尽管请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来怎么办?”
载澜变色,“什么?”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还想威胁我?”
“何言威胁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载澜还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头吩咐:“动手吧!要细细地搜,好好地搜!”
这一声令下,那两三百人,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起手来。立山家仆役很多,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没有主家的人在身边,更可以畅所欲为,只拣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怀中揣、腰中掖。
庄王总算还有同朝之情,传下一句话去:“可别惊了人家内眷!”
但也就是这句话,提醒了载澜与义和团,找到一个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说破,只说:“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极隐秘的地方,一时找不到。”
“那,那怎么办?”受愚的庄王,觉得没法子收场了。
“到坛上去拈香!”大师兄说。
于是将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门去。进了坛,有人在立山膝盖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这时已摆了四张太师椅,庄王与载澜坐在东面,大师兄坐在西面,大声说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请关圣帝君神判。”
说到这里,随即有个团众走上来,从香炉旁边拈起一张黄表纸,就烛火上点燃。立山久已听说义和团的花样,焚表的纸灰上扬,便是神判清白无辜,否则就有很大的麻烦。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视着焚表的结果。
说也奇怪,纸灰一半上扬,一半下飘,上扬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飘的那一半颜色深得多。同样一张纸,烧成灰会出现两种颜色,真不知道是什么花样。
“看他是中心无主的样子。”大师兄说:“还要再试。”
于是焚纸再试,纸灰下飘,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双膝着地,猛然警悟,顿觉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帘眷,家赀巨万,京城里提起响当当的人物,不管怎么说,怎么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刚才怎会如此糊涂,不明不白地跪在这里,受上谕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辈子的话柄,岂非大错特错!
这样一想心血上冲,仿佛把身子也带了起来。站直了略揉一揉膝盖,向庄王说道:“王爷,你老也得顾一顾朝廷的体统!立山如果有罪,请王爷奏明,降旨革职查办,立山自己到刑部报到。”说完,掉转身就走。
载澜看他的“骠劲”,不减在口袋底的模样,越觉口中发酸,狞笑着说:“好啊!你还自以为怪不错的呢!今儿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个好地方去。”说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个字:“抓!”
身旁的护卫,兼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来将立山截住。
“你们干什么?”
“立大人!”那护卫哈一哈腰说:“你老犯不着跟我们为难。”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动手了,立山是极外场的人物,慨然答说:“好吧!有话到了地方,跟你们堂官去说。”
为了赌气,立山昂着头,自动往东面走了去,载澜的护卫便紧跟在后。走不多远,立山家的听差,套着他那辆极宽敞华丽的后档车赶了来,于是护卫跨辕,往北出地安门,一直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
“擒虎容易纵虎难!”载澜向庄王说,“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爷那里抢一个原告,不说别的,光是把他家搅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吗?”
“那里,人在咱们手里,还不是由着咱们说?”
庄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件事要办得快!”他说:“咱们想好一套说法,赶紧进宫面奏。”
这一套说法是立山私自接济西什库的洋人,人赃并获,据说他家还藏匿着洋人。此人不办,义和团之愤不泄,不仅西什库拿不下来,只怕还会激出别的变故。
当然,载漪听说逮捕了立山,是决不会怪载澜鲁莽的,当即与庄王一起到宁寿宫,也不必按规矩递牌子才能请见,直接闯入乐寿堂,随便找一个管事的太监,让他进去回奏要见“老佛爷”。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听完,讶异的说:“这,立山可太不应该了!”
“立山一直就帮洋人,忘恩负义,简直丧尽良心!如果立山不办,大家都看他的样,满京城的汉奸,那还得了?”载漪紧接着说:“义和团群情汹涌,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弹压着。他家在酒醋局,紧挨着西苑,倘或弹压不住,奴才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这几句话,慈禧太后颇为生气,义和团真该痛剿才是!转念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