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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老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在河里摸鱼的小女孩了。”她又看了看纱帘外,“春天很快过去了。”
她起身,掀起了帘子,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院子里,照得那些牡丹格外明艳。一股热浪携着浓丽的牡丹香向她袭来。
夏天真的要来了。
浓重的暑气压得很低,揉漫成一团,将整个李府密密地裹了起来。李府上下都受了这低靡之气的侵染,每人脸上都挂着呆滞的神情,无力如游魂般在宅地间飘来飘去。偌大的李府没有一点生气,风吹过,却如同二月般凛冽,人不禁要打哆嗦。
这是个热得使人发寒的夏日。
小玉倚着窗棂呆呆地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
窗的妙处在于听雨,绵绸的春雨,滂沱的夏雨,萧瑟的秋雨,淅沥的冬雨,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只是此刻似乎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至,无论是在窗外还是在她的心里。
打起了一个闷雷,院子里的牡丹花凋谢了一大半,连叶子也卷了起来,被迫人的暑气逼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厚厚的云朵像是一层一层地压在了她的心头,也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黄的日头给遮住了。
黑暗和大雨快要来了,远处又响起了几声闷雷。院子里飞来了一只蝴蝶,停在了牡丹上,扑腾了几下,想飞却被沉重的空气压着,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看着蝴蝶,她痛苦地动了动嘴唇。
明天就是她进宫的日子了,家里人都死死地看住了她,到了明天就完成任务那样地把她急急送出去,以后便是承了皇恩的浩荡,李家的巅峰就要到了,可这锦上添花的事情,却偏偏要她来成全。
蝴蝶尚且有挣扎之心,她为何听凭命运的安排呢?她嗔怒地想着,要不是她那个一心想攀附权贵的哥哥为了自己的加官进爵把她献给了皇帝,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本也是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寻常女子,虽然从小就被许多人称作花容月貌,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伴在君王侧,她的心里只有那个跟随她父亲李将军征战多年的容哥。
想到了容哥,她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容哥今日就会归来,这是她从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的。大家都防着她,与容哥有关的事情如烟尘般在这个府中消失了。她明白容哥这次被送到边关打匈奴人是她父亲和哥哥的安排。就在容哥远征的期间,她知道自己已被皇上钦点进宫。
这次进宫或者可以说是出嫁,一个嫁入皇宫的新娘,这是多少寻常或者不寻常的女子盼白了头也盼不来的恩宠,她却没有一丝的喜悦,唯一使她安慰的是容哥的归来,到时候把自己的事情和容哥商量。他是她的主心骨,一定会有主意的,她一个寻常女子又有什么主意呢?只是她早就收拾了些细软,连信也不留一封,做好了与容哥私奔的准备。对容哥她不仅是动了心,而是铁了心,她这样的女子看似柔弱,可一旦铁了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西斜的日头已经完全隐在了浓密的乌云后。她的心有些焦急了,容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再不来皇上的聘礼一到就来不及了,怕到时候皇上的护军将李府包围,想逃出去也没有出路了。
李府忽然骚动起来,下人们跑进跑出。她心头一喜欢,喊住一个端着锦盒的侍女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容哥回来了?”“不是啊!小姐!”那侍女低着头,像是在逃避她的眼神。
“那,容哥他……”
没等她问完那侍女就匆匆地走了。
雷声一阵响过了一阵,闷闷的,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忽然起了大风,迷了她的双眼,她后退了几步,捋了捋垂在两颊的乌发。
“小姐!”从屋外跑进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穿素衣的女子,她看到小玉望眼欲穿的样子,欲言又止。
“丽奴!”小玉的脸上绽开了花,“容哥呢?不是和你说了,等他回来后马上带他来见我吗?他人呢?容哥呢?”
“小姐,小姐,你先坐下,听我说,容少爷他,他已经……”丽奴低下了头,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喘着粗气,“容少爷他没有回来。”
小玉的心像窗外墨云滚滚的天空越来越沉,明媚的双眸里闪着晶莹的东西,像是一汪清寒的湖水。
她忽然凄美地笑了起来,“丽奴,你真坏啊,这个时候还要吓我,容哥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这么晚了,我要去找他,对,我要去找他,不然来不及了。”
她刚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从床底下翻出了原先收拾好的包裹,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我要去找他,去找容哥。”
丽奴拽住了她,包裹掉到了地上。
“丽奴你干什么啊!我都说了来不及了,你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容哥,你放手,来不及了!”
“小姐!”丽奴大声地喊道,“容少爷已经死了!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一声巨大的雷声在昏暗的天空里响起,像是开战的鼓声划破了沉寂的天穹,大雨泼了下,打在蔫了的牡丹上,一阵急似一阵,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洒进窗子,斜打在小玉的裙摆上。
“你——说——什么?”小玉呆呆地看着丽奴,像被人抽掉了魂魄。
“小姐,你醒醒吧,刀剑无眼,古来沙场又埋了多少将士呢?”
小玉呆立在那里,冷不防又一个闷雷打来,鼓捣着她的心,“既然是这样了,那不如……不如我也随着容哥去吧!”说着,她拔下头上的一支红珊瑚发簪,她的头发“咻”的一下齐整地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转身又飘了起来。
发簪的尖上划过一道锐利的光,小玉一闭眼,狠狠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她感到了血顺着发簪流到了她的手上,她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白皙娇小手正紧紧握着发簪,许是握得太紧,血正从手心里流出来。
“丽奴!”她失声地叫了起来,平生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血,颤抖着向后退。
“小姐天生羸弱何苦又去学那些个烈女呢,”丽奴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口,神色一如寻常,“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即便容少爷没有死你们也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今日真的你和容少爷私奔了,那李家就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如果小姐一意要寻死的话,那不如让奴婢先给小姐开路!”她说着从裙裾上扯下了三尺白绫,抛到了粱上,搬来个矮凳,拟着要登太虚,神情间的那份坚定严肃,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这倒把小玉吓着了,连忙拉住了她,“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这本该是我问小姐的,今日我一死也算是得了个全尸,好过明日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人头落地,尸骨不全。你看今日府中之人,个个面带欢喜,可是明日呢,他们就成了刀下鬼。他们与我不同,有儿有女,我死了倒也清净了,只是他们死了该是如何一幅哭天抢地的景象。小姐!你的命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好歹也为府里的人想想!”
字字劈头盖脸地向小玉砸来,把原先一意寻死的小玉说得没了神,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丽奴生性本本分分,把她伺候得周全,丽奴通情达理,从不计较她偶尔的小姐脾气。但现在那双平日里卑怯的眼睛里闪出星星寒光,在她看来有些残忍。风吹着丽奴的头发,像展开了一张蜘蛛网,牢牢地把她网在了里面。
她无力地说:“你不要逼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这府里上上下下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你,最贴我心的也是你。我和容哥的事情你最清楚,现在容哥死了,连……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她的手抖得厉害,捂着胸口,手指忽然碰到了那块她一直都戴着的羊脂白玉,一直凉到了她的心里,“我昨天梦到了容哥,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就觉得……”
“小姐,不要多想了,为了李家,也为了你自己,今晚好好地休息,明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去见皇上。小姐以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姐你就是这个命啊!认了吧,别人修也修不来的。容少爷是不会来的了,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雨变得小了些,稀稀落落地敲着窗子。
小玉慢慢地拾起包袱,轻轻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她低垂着眼帘,不停地抚摸着包袱上绣着的一对蝴蝶,那蝴蝶翅膀边沿绣着的金线闪着光,有些刺痛她的眼睛。一会儿蝴蝶的翅膀被湿润了,小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落到了包袱的缎面上,被她泪水浸润后的蝴蝶愈发鲜艳、斑斓。
“来,小姐,我给你梳妆一下,一会儿皇上的聘礼下来,大家都要到前厅去谢皇恩,要是让老爷看到你这个样子又要责怪了。”丽奴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拉她到梳妆台前。
“你的手?”小玉问。
丽奴把扯下的白绫随意地缠了缠,“不碍事的。”
铜镜中映出她憔悴的脸,这样的容貌恐怕谁也不会说自己是个倾城的佳人吧。若可以和容哥在一起,她倒宁愿自己一辈子是这个样子。
“我给小姐梳梳头吧,”丽奴拿过小玉手中紧紧拿着的红珊瑚发簪,擦去了上面的血迹,放到了梳妆台上。
小玉觑了一眼那发簪,想着几乎死在了这簪子上,已恍若前世的事情了。
对于豆蔻年华的她来说,耀眼的首饰都是多余的,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佩在她的身上会失去应有的虚荣的光泽,一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珊瑚发簪配在她乌亮如墨的头发上,在端庄之中又显出她少女的俏皮。对她来说一支发簪就足够了。
“小姐的头发真漂亮,我给你梳梳,人也就活络有精神了,”丽奴拿起一把精巧的木梳,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
“呀!”丽奴轻声地叫了起来,在她的发间细致地挑索着。
“怎么了?”
“小姐,长白发了,这里有一根,小姐你才……”镜子中映出丽奴悲伤的脸,“我帮你拔了吧。”
“不必了,拔了一根会长第二根。”
“那我帮你抿一下,就看不出来了。”丽奴的脸上凝固了一种化不开的忧闷,像是看到了精美的瓷器的裂痕。
忽然她从镜子中看到了丽奴卑微地退了下去,把梳子交给了一个苍白的妇人,小玉惊讶地回身站了起来,“娘!”
李夫人温柔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对着镜子帮她梳妆。
镜子中照出了两张迥异的脸,一张红润青春,即便是忧愁,也是青春少艾的忧愁,是另一种的赏心悦目。一张敷了厚厚的脂粉,仍可见那岁月摧残的细纹,虽然眉宇间残有年轻时的风韵,那却是更映衬出日暮的心酸。
“你要进宫了,我这个做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我从未为你梳过头,今日为娘就替你装扮装扮吧。”她梳着,边默默地想道,声音很低,像是在与自己诉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母亲的手好温暖好温柔,如春风熏得她心样头暖暖的,吹开了她心头的郁闷之气。
母亲何止没有为自己梳过头,即便是一声窝心的问候,一个温心的爱抚都不曾有过,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对她只是嘴角那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连这一点点的温情都吝惜地不肯给予。
她对母亲有过怨,有过恨,而此刻在她的心里都释然了。
李夫人熟练地帮她把头发盘了上去,“这个盘云髻,是我母亲教我的,最合适你这样的年纪,瞧多漂亮!”李夫人脸上露出了如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