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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机械秋千上,秋千荡着我们,让凉风习习,歌声阵阵。这是夏天,是月光。我们啜着柠檬汁,手拿冰凉的杯子,爸爸读着立体报纸。报纸插在他头戴的特殊帽子上,如果连续眨三下眼睛,放大镜前的缩微报纸就会启动。
爸爸抽着香烟,告诉我在1997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事情。一阵沉默后他象以往那样问道:“道格,你为什么不玩踢罐头盒的游戏?”
我没有回答,不过妈妈说:“他玩的,当你不在这里的一些晚上。”
爸爸看了我一眼,然后那一天里第一次看了看天。当他看星星的时候妈妈总在注视着他。他回来的第一天和第一晚总不会看太多的天空的。我在想着他狂热地一直干着花园里的活,脸快埋进土里的情形。不过第二晚他会看天多一些。
妈妈不怎么害怕白昼,但她确实想关掉夜晚的星星,有时我几乎可以看见她伸手去够脑子里的开关,却总不能找到。到了第三晚爸爸也许就会在回廊上一直待过我们睡觉的时间,而妈妈会象有时候把我从街道上叫回去那样唤他进去。然后我会听到爸爸一声叹息,把电子眼门锁定在某个位置。次日早上我在早餐上会看到当他往烤面包上涂黄油的时候他的小黑箱子就在脚边,而妈妈则会睡到很晚。
“那么,道格,再见了。”他会说,我们就握手言别。
“又是大约三个月?”
“是的。”然后他会沿街走出去,不会坐直升机或是“甲虫”或是公共汽车,胳膊下夹着他装制服的小黑箱子;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因为自己是火箭飞行员而虚荣。
妈妈会在一个小时后出来吃早饭,一片干面包。
但现在是今晚,第一个晚上,很好的晚上,他根本没有怎么看天。
“我们去电视狂欢节吧。”我说。
“好啊。”爸爸说。
妈妈冲着我微笑。
我们坐着直升机赶进城,带着爸爸看了上千个展览,让他的头他的脸一直往下看着我们而不是其他地方。当我们哈哈大笑地看着滑稽的节目,严肃地看着凝重的节目的时候,我在想,父亲去过土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他从不给我带礼物。别的男孩的父亲如果进入太空,会带回木卫四的矿石或是大块的黑色陨石或是蓝色的沙子。但我要自己收集我的藏品,就得和其他男孩交换。
那些火星的岩石和水星的沙子充塞着我的房间,爸爸却从不发一言。
记得有一次他带了些东西给妈妈。他在花园里种了些火星的太阳花,但当他走后大概一个月,而太阳花长得很张扬的时候,妈妈有天冲了出来,把它们全铲掉了。
当我们在一个三维展览前驻足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问爸爸:“它是什么样的,在太空里?”
妈妈惊恐地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已经太迟了。
爸爸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想找出答案,最后他耸耸肩。
“是一生中最好的东西里最好的。”然后他赶紧止住,“噢,它根本没什么。刻板的常规操作。你不会喜欢的。”他担心地看着我。
“但你总是回去。”
“习惯。”
“下次你要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要好好考虑一下。”
他总是好好地考虑过。在那个时代火箭飞行员很少,他可以挑挑拣拣,选自己喜欢的工作。在他回家的第三个晚上你会看到他在星星里选择着。
“来吧,”妈妈说,“我们回家。”
到家了还是很早。我想爸爸穿上他的制服。我不应该提出的——这总让妈妈不高兴——但我没法控制自己。虽然他总是拒绝,我还是一直缠着他。我从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样子。最后他说:“噢,好吧。”
当他乘着空气流上楼的时候我们在厅里等着。妈妈木木地看着我,好象不相信她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做这样的事情。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很抱歉。”
“你根本没有在帮忙,”她说,“根本没有。”
过了一会儿传来气流的嘶嘶声。
“我来了。”爸爸安静地说。
我们看着制服里的他。
光亮的黑色,银色的扣子,银色的镶边直至鞋跟:它看起来象是从星云里削出的觳埠屯群人形,带着淡淡的星?。那么合身,就象手套戴在修长的玉手上一样熨贴,而它闻起来有着冰凉的空气和金属和空间。它闻起来是火和时间。
父亲站在屋中间,尴尬地笑着。
“转一圈。”妈妈说。
她的眼睛那么遥远地望着他。
当他走后她从不谈起他。她从不对任何事有任何看法,除了天气和我的脖子和需要毛巾来洗我的脖子,或是她晚上总失眠这个事实。有次她说晚上的光线太亮了。
“这个星期没月亮啊。”我说。
“可是有星光。”她说。
我去商店给她买了些颜色更深更绿的窗帘。当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能听到她把窗帘严严地一直拉到窗底,悉悉嗦嗦了好长时间。
有次我试着割草。
“不。”妈妈站在门口。“把割草机放一边。”所以草会疯长三个月而没人割。爸爸回家后会割。
她也不让我做其他的任何事情,比如修理电子早餐制造机或机械阅读器。她把所有的事都存了起来,就象为圣诞节存东西一样。然后我会看到爸爸敲敲打打的,对着干的活儿微笑,而妈妈也幸福地微笑着看着他。
不,她在他走后从不谈论他。而爸爸,他从不在数百万英里以外联系我们。
有次他说:“如果我打电话给你们,我会想和你们在一起的。那样我就不会快乐。”
有次爸对我说:“你妈有时候对我,就象我不存在,就象我是看不见的。”
我看到她这么做过。她目光落到他以外,看过他的肩,看着他的下巴或是他的手,但从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她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好象有层膜,就象要睡着的动物。她在适当的时候微笑着说“是”,但总是慢了半拍。
“对她来说我好象没有在那里。”爸爸说。
但在其他的日子里,对她来说他存在着,对他来说她也存在着,他们会手牵手散步,或是一块儿骑马,妈妈的头发象年轻姑娘那样飘散着,而且她会关了厨房里所有的机械设备,为他烤她无与伦比的蛋糕和馅饼和小甜饼,深深地看着他的脸,笑着她真实的微笑。但是每当他对她来说存在的日子结束的时候,她总会哭。而爸爸会无助地站着,死盯着房间好象要找出答案,但他从来没有找到过。
爸爸穿着他的制服,慢慢的转着,让我们看。
“再转一圈。”妈妈说。
第二天一早,爸爸冲进屋,手里攥着一把票。去加利福尼亚的粉色火箭票,去墨西哥的蓝票。
“快!”他说,“我们要买些一次性的衣服,弄脏了就烧掉。看,我们坐中午的火箭去落杉矶,两点的直升机去圣芭芭拉,九点的飞机去恩森纳达,在那里过夜!”
然后我们去了加利福尼亚,沿着太平洋海岸线上上下下玩了一天半,最后在马里布的海滩待了下来,做着维也纳式晚餐。爸爸总是倾听着或唱着或看着他周围的一切,把握着一切东西,似乎世界是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而他随时会被甩了出去远离我们。
在马里布的最后那个下午妈妈在旅馆的房间里,我和爸爸在烈日下的沙滩上并排躺了好久。
“啊,”他说,“这就是了。”他的眼睛温柔的阖着,仰卧着,饮着太阳。
“你真的错过了。”他当然是指“在火箭上”。但他从来不说“火箭”,从来不提火箭或是所有你在火箭上不可能有的东西。在火箭上你不可能有咸咸的海风或是蓝天或是金色的太阳或是妈妈做的饭。在火箭上你不可能和你十四岁的儿子聊天。
“让我们听听要说些什么。”他最后说。
而我知道现在我们将谈话了,就象一直以来的那样,满满地说上三小时。整个下午我们会在懒懒的阳光下咕哝过来咕哝过去我的成绩,我能跳多高,我能游多远。
每当我说的时候爸爸总是点头微笑还在我胸口赞许地轻轻拍几下。我们谈着。我们不谈火箭和太空,但我们会谈论起墨西哥,我们曾经开了一辆古董车去过哪些地方,还在绿色温暖的墨西哥雨林里抓蝴蝶,看到几百只蝴蝶绊在我们的辐射器上,在那里垂死挣扎,扑打着它们亮蓝猩红的翅膀,扭曲,美丽,而伤感。我们说着这些,而不是我想说的那些事情。他听我说着。这就是他在做的事,好象要把他能听到的一切用来填满他自己。他总是全心全意地听着风声,退潮的声音,还有我的说话声,注意力那么集中,好象都滤去了物理的存在而只注意着那些声音。他闭上眼睛听着。我会看到他在手动割草而不是遥控机器割的时候听着割草机的声音,我能看见当割下的草从割草机后如泉飞溅向他时他闻着青草的芳香。
“道格,”大约下午五点,我们收拾起我们的毛巾沿着海滩回去的时候他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成为一个火箭飞行员。”
我停了下来。
“我是说真的。”他说,“因为你在外的时候你想回来,而回来后你又想出航。别开始。别陷进去。”
“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每次我在外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再回到地球我就待那儿,再也不走了。可我总是再次出航,大概永远都要出航。”
“我考虑成为火箭飞行员有很长时间了。”他没听见。
“我真的试着留在这里。上周六我回家的时候我那么该死地努力着要留下来。”
我记起了他在花园里汗流浃背的干着活,还有那么多的旅行、做着什么事、听着什么声音。我知道了,他做这一切,都是在试图说服自己大海以及镇子还有大地还有他的家庭是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东西好的东西。但我知道今晚他会在哪里:在我家门廊里,望着那些天鹅绒上镶着的珠宝。
“答应我你不会象我这样。”他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好吧。”我说。
他握了握我的手。“好孩子。”他说。
那天的晚餐很丰盛。下午的时候妈妈出入厨房,拿着好些桂皮还有发好的面团,锅盆叮咚做响;而现在,一只大火鸡在桌中央冒着香气,浇了甜酱,红莓酱,还有豌豆和南瓜馅饼。
“在八月中旬吗?”爸爸很吃惊地说。
“你在感恩节的时候不会在家了。”“哦,我不会在了。”他闻着。他揭开每个大碗的盖子,让香气飘过他被太阳漂黑的脸。对每样菜他都说了声“啊”,他看了看屋子,又看了看手。
他盯着墙上的画,盯着椅子,桌子,我,还有妈妈。他清了清喉咙。我能看到他下了决心。
“莉莉?”
“什么事?”妈妈从桌上直望了过去。桌子被她设成了银质陷阱,这是充满奇迹的不劳而获,而她的丈夫就象过去的野兽被柏油陷阱粘住一样,最终会被抓住并留了下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莉莉,”爸爸说。
接着往下说啊,我疯狂地想。快说:说你这次要留下来,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且永不再离开;说啊!
正在这时一架路过的直升机掠过房间,窗框摇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爸爸扫了一眼窗户。
晚间蓝色的星星在那里,红色的火星正冉冉在东方上升。
爸爸看了妈妈足有一分钟。然后他盲目地把手伸向我:“我能要些豌豆吗?”
“请原谅,”妈妈说,“我去拿点面包。”她冲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