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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家里实在热闹,”书玉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家往年,就算团团坐了一桌, 也只有我爹娘和我三人,哪有舅舅家这样,儿女济济一堂,说笑取乐来得自得?说起来,舅舅一家之主,想必平日里也是松容惯了,如若不然,像我似的,见了我爹只有点头的份儿,哪里还敢说笑了?”
一席话说得钱老爷脸红了,他知道,书玉这是在提醒自己,该拿出一家之主的身份来,压制家里不讲道理,不懂规矩的歪风了。
“书玉的话有理。你们几个听见了?这才是大家出来的模样呢!也是我平日里纵坏了你们,往年自己关起门来闹也就算了,今年书玉在里,看你们几个就这样铜锣破鼓的敲弄起来,成个什么体统!”钱老爷将本来软瘫着的身子坐坐正,强撑起精神来,对着桌上吼了一嗓子。
钱太太哼了一声,心里不快,嘴上便道:“正是书玉说得好。你们几个太没规矩了!老爷罢了,公事太忙,哪有闲心管到家里?你们一个个就这样没规矩起来,书玉她是客!看你们疯成这样,当真是有人养没人管的不成?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你们几个看看,不说是你们是说的谁?自己撑不起个头来,倒反怪这个怪那个,我呸!”
一听太太发威,钱老爷刚刚振作起来的夫纲,又轰然倒塌了下去。他复又将身子靠去椅,心里不觉酸苦起来。今年偏生萍姨娘又没了,若有她在,他就外头受罪,到底夜里还可得些许安慰。如今她也去了,那就只有凭太太去闹,自己能受到几时,是几时吧。
书玉对自家这位舅舅简直再无话可说,怕老婆怕成这样?算了,她也知道,再叫钱老爷出头是无可能了,好在曼英这岔似乎混过去了,雅秋亦于暗中回了她一个微笑,书玉心里也就觉得满意了。
“好了,原来热菜都已备下了,只因外头听见咱们里间说话,不敢进来。如今我出去说给她们,这就来了。”钱帆笑羯羯地进屋来,兰纬身后跟着,书玉看得出来,她依旧不快。
于是丫鬟们一溜烟地进来,手里捧了菜盒,一时纷纷乱了起来,片刻,桌上便琳琅满目起来。
大家于是收了声,也是刚才吵得累了,正好现在补充下面力, 于是不多话,任意吃喝起来。
书玉被桌上一道笋尖火腿蒸糟鱼吸引了注意力。这东西气味熟悉,与她昨日所用配粥的小菜,如出一辙。
“嫂子,这菜不像是这里的厨子常做的,莫非嫂子的厨娘,来自江南?”书玉尝了一小块糟鱼,心中已然有数,便笑向兰纬确认道。
兰纬眼中一亮,惊问书玉道:“妹妹怎么知道?确实我这厨娘老家在平湖。”
书玉击掌而笑,直说这就是了,酒儿在她身后站着,也听出端倪来,抿嘴而笑。
雅秋便问书玉:“妹妹连这个也能吃得出来?真厉害!”
瑞芬冷冷道:“别的事上,书玉妹妹也许有限,若说吃食,谁有妹妹经心?谁不知道,妹妹在外头是开饭馆子的?”
书玉不理瑞芬,只对雅秋道:“说来真真叫巧。我认识一位厨娘,老家也是平湖。她做的糟货,滋味正与这盘中物件一模一样。我就胡乱猜了一猜,不想竟中了!”
兰纬听书玉这样说,便叫蕙儿:“将那春娘子叫上来,给表小姐看看!”
蕙儿去了,一时果然领进个婆子来,年纪不大,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打扮得清爽干净,一身靛蓝色棉衣,花边滚银红绸里薄棉背心,头上包着块湖色包头,望去整齐伶俐的样子。
“奶奶叫我,不知有何吩咐?”春娘子见自己被叫来,不知为何事,有些狐疑,抬眼便看着兰纬。
兰纬笑着指向书玉,道:“表小姐一吃你的糟鱼,便指出你的来处,春娘子,你说她的舌头厉不厉害?”
春娘子听说,只当大节下的主子跟自己玩笑,也不当真,脸上略堆上三分笑意来,并不说话。
书玉看出其不信来,于是将自己盘子里的鱼夹起来放于鼻下嗅过,然后方对春娘子道:“你用的糟方,可是村里自制?教你那人,可是叫毛娘子?”
听见毛娘子三个字,春娘子眼睛顿时就张大许多,比平日里三倍更不止,说话口气也急促起来:“表小姐竟知道毛娘子?!她在哪里?可跟了表小姐来?”
钱太太不耐烦起来,挂下脸来冲春娘子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的事都完了?只管在这里闲聊起来,一会儿没了菜上,又有话说!总是上头对你们太松了,惯得你们这样无法无天起来!还不下去,这桌上汤菜还没上呢!”
春娘子不敢回嘴,只看兰纬。
兰纬似没听见钱太太的话,见春娘子向自己看来,便转向书玉,含笑问道:“哪儿又出来个毛娘子?这里头必有故事,妹妹,明儿得了闲,你必得好好说于我听,我是只喜欢听故事的,偏生时间又多打发不掉,明儿你早些过来,我这里备下早饭等你。”
书玉见她这样说,星眼流波,浅笑低头,只是不敢叨扰,然后方回那春娘子道:“毛娘子没跟我来,她如今正料理一家饭馆子呢!”
春娘子眼睛收也收不回来了,又比刚才瞪大了三分,酒儿看了害怕,担心里头眼珠就要落出来了。
“我说这娘子不错,当真她是越做越好了。说起来我做厨娘,还都是她带的路呢!她在咱们村里那可是,出了名的手艺高!不过人也傲气,脾气也大,不知有哪家主人受得了她躁头骡子似的?”春娘子说起自家的事来,一时收不住口,又忘了屋里人多,顺嘴就说起主子来了。
钱太太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怒而吼道:“你这没规矩的东西!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主子的事有你乱扯的份?!帆儿媳妇,你也不管管,这就是你屋里使出来的好人?!”
书玉碍于客人身份,也就不好再说,只看兰纬,后者不气不恼,不急不燥,盈盈浅笑,手指钱帆道:“你听见了?我说这婆子嘴碎,你只爱她的糟货,几回拦住了不叫我撵她。如今母亲生气,我不管了,你自己说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婢怨主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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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太太见钱帆伸过手来,包着一肚子气,也没了地方泄去。钱帆是这家里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的人,钱太太满心里只看重他一个,想想也就没了话说,再大的火,也忍了下去。
钱帆擦擦头上细汗,瞟了兰纬一眼,心想你也够了,见好就收吧。兰纬只作看不见,欲再叫过春娘子上前来细问,钱老爷又发话了:“怎么酒也没了?这什么娘子,你去烫一壶来!这样的好菜,怎可无酒?扫兴扫兴!”
见老爷发话了,兰纬也就罢手,春娘子见其冲自己微微摆手,心里明白,便低头下去了。
后来再无他话,各人独自吃喝,几回瑞芬要说话,都被钱太太以目光止住了。倒不是说顾忌钱帆,更不是忌讳兰纬,只是钱太太自己也觉得累了,对嘴对舌,实在耗费心力体力,她也是快近半百的人了,哪有这许多精力?
兰纬细细将每样菜都品过了,很好,她在心里点头,都是自己爱吃的菜,也都甚合自己口味,别人么,她才不管。这钱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想到这里,兰纬便有些恨得牙痒。眼里只看中她娘家带来嫁妆银子。若不是因为这些,钱太太才不会对自己这样忍让。对这一点,兰纬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她才不服这口气,不愿意忍。但凡能发泄时,她更是尽力宣泄,似乎这样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不忿,与委屈。
“嫂子,你头上今儿带得那支珠钗倒好看,是台老爷新从杭州带回来的吧?以前没见你戴过。”席近终了,曼英忍了半天的一句话,终于憋不出,还是吐出口来。
兰纬在心里冷笑一声,抬头正撞见书玉忍笑已忍到扭曲的脸,于是也回应地笑了一下 ,然后对曼英回道:“妹妹眼光真好,从没见过杭货,倒看得出这钗子来历。确实是我爹采办宫中缎品时,从杭州带来?可是妹妹喜欢?”
曼英别的话都听不见,唯最后一句,问她是不是喜欢,叫她立刻心花怒放起来,嫂子一向大方,前儿不是还给了大姐姐一支簪子?说不定今天就轮到自己了呢?
这样想着,曼英就欢天喜地回了一句:“确实喜欢呢!嫂子!”落后两个字,叫得绷脆清甜,书玉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都乍起来了。
“行,妹妹既然喜欢,”兰纬有意拖长了声音,慢慢悠悠地应道:“他日等我带旧了,一定送给妹妹!”
书玉猛烈地咳嗽起来,因为兰纬说话时,她正喝了水,预备漱漱口,兰纬的话令她再忍不住,水呛进了鼻子和气管,她像个水牛一样,四下里喷出水来。
好容易等到书玉平静下来,兰纬便含笑斜睇问候道,书玉不答,她实在于心里佩服这女人。
别人则不必说了,曼英与钱太太早将鼻子也气歪了,水也不曾喝一口就抬身走了,瑞芬紧随其后,走时还不忘丢下一双白眼。
雅秋没事人一样坐着,自管自地喝茶,又等书玉。
钱进呆呆坐着,一会儿看看老爷,一会儿又偷偷从眼角处,张张书玉脸色。书玉只装看不见,理也不理他。
钱帆心里不是滋味,钱老爷也是一样。向来一家人吃饭,最后总是这样,他想,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怎么在这个家里,要做到和和气气,就这么难呢?
书玉这时便起身要走,雅秋也跟她起来,先去钱老爷面前道了一声,老爷也没别的话说,脸上灰扑扑的,若不熟悉的人见了,只怕他在生气。可书玉与雅秋明白,他就是这个样子,整日都如此,她们也习惯了,也没人拿他当回正事。
钱进见书玉过来告别,慌张起来,手也不知该放去哪里了,眼也不知要往哪里看了,忙乱之下,将桌上一杯酒也带翻了。
书玉看其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禁又好笑,又有些可怜,并油些生出些同情之心来。不过搜肠刮肚地,她对他,也只有这点感觉了。
“天黑了,妹妹们走好!”兰纬将书玉与雅秋送到台阶下,又命人点上灯笼来,暗中拉住书玉便道:“明儿你早点过来,我才已说了,等你用早饭呢!”
书玉来不及多说,雅秋已在那头叫了:“书玉妹妹,咱们走吧。”
两个大房里的小丫头前头打着灯笼,书玉与雅秋各自扶着自己的丫鬟,慢慢跟在后头走着。
因日前才下过雪,地上结了冻,雅秋的鞋有些抓不住地似的,身子左右摇摆着,不时要摔倒。
书玉关切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若这鞋不好,明儿该换一双才是,看这冻硬的,只怕一二日也化不去。”
雅秋默不作声,只管专注地看着地下,倒是菱儿叹气不止,过后看看左右无人,前面小丫头又隔得完,方才凑到书玉耳边,悄悄对她道:“有好东西能落到我家小姐手里?这鞋还是大小姐穿旧的,太太说丢了可惜,给了咱们小姐。大小姐脚偏生又大,这鞋一点儿不合我家小姐的尺寸,穿起来走两步,看看就容易摔跤。这地又滑,我家小姐怎么站得稳呢?”
书玉听了可怜,想想又嗔菱儿道:“衣服也罢了,鞋你们怎么也不给小姐做一双好的?看你和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