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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中走出时,曹植遇上了曹丕。
他抱着曹豫,停下脚步,微笑了笑:“二哥。”
曹丕也停住了脚步。
时光翩然擦身,昔日被无数人寄以希望的曹丕在岁月里埋没,渐渐落入劣势。而跟在他背后傻里傻气的弟弟,已长成万众瞩目的青年才俊了。
曹植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冷静温和;而曹丕与他对视,目光反而陌生锐利。
谁比谁更无情呢?
当晚,因汉中之战大胜,曹操宴请诸位将领,犒赏三军。
晚宴之后,又召夏侯渊、张辽、乐进、于禁、庞德、张郃,徐晃等人入殿。
他们之中有几人是自曹操陈留起义后便一直跟随至今,杀吕布,灭袁绍,夺荆州……征战天下。这些人皆为当世少有的精英良将,任何一人皆足以独当一面。
这么多年,他们依然站在这里,主要是因他们与曹操目的一致,或统一天下,或名垂千史。但更多更重要的原因,反而是他们信服曹操。
——亦或者说,他们只服从曹操。
现在,曹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若是去世,而这些良将正值壮年,便极容易引发两个致命问题。
第一,功高震主,新主难容。
第二,新主无得,旧臣心中滋生不可磨灭的野心。
当然,首先曹植绝非无量之人,相反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自己的缺点与优点。短期内,至少在平定江东与蜀中内,曹植绝不可能因军权问题牵涉到七位将军;其次,这七人心性忠诚,也断不可能在曹操死后效仿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惜,人心易变。曹操自然不可能完完全全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和平,还需做一些安排。
曹操说了他的第一句话:“你们还记不得记得,你们因何跟随孤征战天下?”
七人毫不犹豫点头:“记得。”
曹操又道:“那你们还记不得记得,我们这些年打败过哪些强敌,又被那些人打败过?”
七人又不假思索点头:“记得!”无论是吕布,无论是袁绍,无论是乌桓……所有一切战事皆历历在目,昔日豪情万丈也好,死境困境也罢,从未有过丝毫遗忘。
“好!”曹操缓缓道,“你们都还记得,很好,很好!”
他一脸说了三个好字,顿了顿,又道:“只可惜,孤年时已高,无力再领着你们征战四方了。”
七人大惊。
曹操的这一句话,岂非是在说自己快要死了?
也许是七人的表情太过明显,曹操甚至不避讳任何,反而颔首道:“人,总是要死的。哪怕孤还想再多活几年,也争不过天命。”
“主公!”
曹操抬手止住七人未出口的话语:“孤今日将你们全部唤来,便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决定。”
他抬首,用冷静而压迫的目光,缓缓扫过七人:“孤决定,立曹植为世子。”
七人微怔。
如今天下未定,他们几人常年征战驻守在外,对朝堂大事并不了解,对政治风向自然也不敏感。是以他们一直以为曹操死后,或者说,他们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地比曹操更久。
但现在,曹操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我要死了,你们的新主公,就是曹植。
七人简直不敢置信!
他们霎时便睁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曹操,表情万分惊异。
但所有人都不曾质疑曹操的决定。因为身在他们位置,要做的,从来只是听从曹操决定罢了。
曹操起身。
他走到七人面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就好像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活在吕布与袁绍夹缝之中时的无数次笑闹。曹操拍得很重,似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却到底还是不及当年之重。
他们这才发现,曹操,已是苍老得可怕。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留给众人一个消瘦的,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吾儿曹植……且交给你们了。”
七人心中微茫。他们怔忡许久,竟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许久,夏侯渊豁然跪地,沉声道:“臣——领命!”
其余六人亦不再犹豫。就好像昔年军营中无数次排兵布阵一样,他们毫不犹豫就在曹操安排之下,领兵各自前往执行任务。哪怕前方万丈深渊,哪怕丢了性命:“臣,领命!”
建安二十四年三月初三,帝王立卞氏为魏王后,立卞氏三子五官中郎将曹植为魏世子。
此旨意一出,朝堂上下腥风血雨。
此时朝中曹操心腹大臣之中,太中大夫贾诩、东曹掾邢颙、尚书郭嘉表面表中立,这三人实际立场未明。尚书崔琰倾于立长,西曹掾丁仪、黄门侍郎丁廙与倾于曹植。
如今曹植得势,贾诩、邢颙、郭嘉几人除闭门谢客之外,几乎于以往未有任何不同。而丁仪、丁廙两人在曹植授意下,纷纷约束其家人深居简出。
唯有崔琰,当机立断写下《谏魏王书》,谓之曰:“魏王之子,丕为长,魏王若废长立幼,此兄弟之间,权力相并,各自树党,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此乱萌也……”其非但痛斥自古往来废长立幼之诟病,更以袁绍之例请求曹操收回成名。而后见曹操无动于衷,愈是胆大包天冒死进荐。
曹操震怒,下令崔琰入狱,不久将之赐死。
这已是他第二次下这般命令了,前一次曹植请求曹操网开一面,是以曹操当真将他放了出来。但这一次,哪怕天子亲自劝说,也保不住崔琰性命了。
崔琰死后,朝堂人人自危。
但纵有前车之鉴,依旧有少许几名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士大夫者,或言行觐见,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下多字文章,请求曹操收回成命,立曹丕为世子。当然,这些人无一不在三日内遭受牢狱之邢,而后莫名其妙暴毙狱中。
建安二十四年三月十九,某位逞一时口角之能的文人被抓时,不知为何竟牵连至司马懿。
此时曹植提出新法建议,并将之整理成册,上呈曹操过目。
曹丕几乎是跌跌撞撞闯入大殿,一见,当即噗通一下跪地,连连磕头:“父亲,请您收回命令,司马懿罪不该死,请您不要杀了他……”
曹操瞧着他此时模样,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道:“不是为父要杀他,子桓。他触犯律法,法理难容。”
曹丕惨笑道:“父亲,您杀朱铄的时候,我说不上话。后来您杀了吴质,我还是说不了话。现在您要杀司马懿……是不是,不久之后就是陈群了?”
曹操不说话。他看着曹丕,用沉默而冷静的目光看着他。
曹丕恍惚道:“父亲……您若信不过儿,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直接杀了曹丕,不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吗……”
曹操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放肆!”他本已病入膏肓,绝不能轻易大怒,先前惩治那些文人时,也大多是装出来的。但是现在,曹操却是真正克制不住了。
因为他的儿子,竟然对他说出了这样不忠不孝之话!
他还想说些什么,双腿忽然没了力气,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意识归咎虚无。
曹操醒来时,窗外已全然暗了。曹丕并不在他身边。他只瞧见曹植一人,心中说不出的失望:“曹丕呢?”
曹植端着汤药,服侍曹操喝下一口:“二哥跪在门外,请您收回赐死司马懿之命。”
曹操冷笑道:“孤倒要瞧瞧,他能跪倒什么时候。”
曹植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方才外面下了一场雨,母亲在为二哥撑伞。”
曹操微动了动。他瞧着曹植,缓缓道:“子建,你可知为父为何这么做?”
曹植道:“儿知道。”
曹操道:“你怎么想?”
曹植道:“父亲,儿请您收回命令。”
曹操又喝了一口汤药:“为何?”
曹植敛眸沉思。
他想了许久,抬眸道:“父亲为儿铺好了一条路,更将这条路上能扫除的障碍统统清除,已经足够了。”
曹操闭眼,摇了摇头:“司马懿此人有雄志向,狼顾之相,不可不除。”
曹植笑了笑。
他垂眸,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些许柔情:“已经够了,父亲。一个人能发挥出多大作用,取决于他站在什么高度。司马懿倘若身处高位,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但他若一直闲赋在家,或者,也不过平凡一辈子罢了。”
“更何况,看到二哥现在这般模样,您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三月,曹丕生了场大病,卧床十日有余,惊得卞氏差点就以为自家大儿子撑不过这一场劫难了。
四月,许都还是有些冷。
曹丕已好的差不多了。他屏退周遭之人,只身一人前为吴质扫墓。
吴质死前,他们都以为曹操的“鸡肋”二字代表徒劳,意为纵使曹植打赢定军山之战,也不过徒劳之举,却不想竟是曹操设下的致命险境。
自二月起,这些年他在许都建立的所有势力已被曹操除去八成。仅余的两成,也只敢转入暗中,暗自密谋。
连番打击之下,他神色之中的意气奋发已全然消失了。纵然痊愈之后每日上朝,面对曹操曹植得以自如微笑,仿佛完全接受了世子之位落入曹植手中的结局,完全认命一般。
太狠,真的太狠了……
曹丕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竟会亲自下手,斩断他所有的念想与希翼。
很多年前,曹昂死了,于是他开始以为世子之位会是他的;后来不知为何出现一个曹冲,他便干脆将之除去;再后来他越来越接近世子之位,又怎知自己最宠爱的弟弟,竟然滋生了不应有的念想,反而与他做对。
子建,子建……
他又岂能甘心!
但除了不甘心,他又还能做些什么?
密谋?如今朱铄吴质已死,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哪怕司马懿与陈群有心,亦不过纸上谈兵。至于发兵起事?现在夏侯渊张辽等人皆在城中控制,仅凭曹丕掌握的几千兵马,又有何机会?
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他只能在曹操面前继续扮演一个好儿子,在弟弟面前扮演一个好哥哥……哪怕他根本不想扮演。
但除此之外,又还能做什么呢?
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无法掩饰面上森冷恨意。
他的手忽然就被人握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差点灼烧他的手背。
曹丕睁眼,转头看向来人。
司马懿。
也是。除了司马懿,现在又还有什么人,敢同他一起出现在吴质墓前。
曹丕脸上恨意稍敛。他深深凝视司马懿,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先生,你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就再也没有生命威胁了。
却不想司马懿竟是摇首,缓缓道:“这并不是结束,子桓。”
这绝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
建安二十四冬十月,关羽病逝。曹操闻之,令刘备以诸侯之礼葬之。
不久,孙权上书曰“陈说天命”,称臣劝说魏王称帝。
曹操阅之,将文书递与群臣。陈群、夏侯惇,丁仪等人见之,皆是顺水推舟劝说曹操登基。曹操摇首反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廿三庚子日,曹操于建邺病逝。
三月,曹植嗣魏王。十月,曹植迫天子刘协退位,自立为帝。
他站在建邺铜雀台上,俯瞰下方,神色一如当年第一次站在这里一般。
“幸好我还有你陪着我,”曹植道,“先生。我们会实现父亲愿望,统一天下,对吗。”他用的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没有半分疑问的语气。显然这一句话,他已胜券在握。
郭嘉笑了笑。
狂风拂过他的眼帘,吹的春衫猎猎作响。
他忽然退后一步,略略低头躬身,在曹植诧异的神色里行了一礼,微笑道:“会的,子建。会的,我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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