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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听了,反不及先前那么起劲,仍自顾自地吸烟,分明绝不认为惊奇。我倒有些儿失望,摸出纸烟来解闷。
我又道:“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霍桑仍缓缓地点着头,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这个还详细,并且是直接得来的!”他说时瞧瞧他的手表,又侧着身子向阳台下面瞧了一瞧。
我问道:“你不是在等候什么人吗?”
他仍没精打采地说道:“是,我等一个卖豆腐花的朋友。”
我烧着了烟,笑道、“哈!你调查的成绩,一定不止于你刚才所说的一点。你还卖关子!”
“我可曾卖关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刚才我只说出了一点,你的脸上就表示不满。”
“唉,不错,我承认太冒失。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查明了些什么?”
霍桑点点头,又吐吸了几口烟,才开始陈说他的调查经过。
九、青鸟使
他说道:“姚国英所报告的,今天早晨有一个西装少年到那小弄里去,我也已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确定和详细。这少年就是丽云的情人,我敢说也就是画那几张催命符的主角。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丽云厮玩的。在最近的两三星期中,他忽绝迹不来。今天早晨七点半左右,他又来过一次。他今天穿一身藏青有白线细条纹的西装,分明又是来瞧丽云的。”
霍桑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重新把身子凑近阳台边去,向街面上探望。
我乘势道:“这消息当比较详细了。但你从哪方面探出来的?”
霍桑把右手张开了五指,向我演了一个手势,答道:“我化了这个代价买来的。刚才你总也瞧见那小弄里有一个粘火柴匣子的老婆子里?”
“伊不是戴铜边眼镜的吗?”
“正是。伊姓毛,伊的儿子叫毛瑞龙,是做铜匠的。起先伊还假装不肯多嘴一其实伊道道地地是一个喜管闲事的太太一后来,我借重了一张花纸才达到目的。不过这代价也很值得。”
“伊还说些什么?”
伊在时间上不能怎样确定。伊说今天早晨伊刚才开门,便看见那西装少年从伊门前经过。伊见惯了他,故而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当然是到甘家里去的,不过什么时候出来,伊也没有瞧见。据伊说,当夏天夜里的时候,伊常瞧见丽云和这少年在后门口卿卿地密谈,所以他是伊的情人,已完全没有疑问。
“但这少年的姓名地点,这老婆子谅来不见得会知道罢?”
“这希望固然太奢,但伊已告诉我他们间通消息的方法。
“唉!这一点确有价值!他们用什么方法通信?”
“据毛老婆子的观察,丽云平日的确难得出门。我又曾到这里的第十一分局去调查过,甘丽云的信也实在少见。但那老婆子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就是在近来几礼拜中,每天傍晚有一个卖豆腐花的人一到,丽云总亲自出来买一碗豆腐花。伊家里有不少仆人,伊何必亲自出来?这一点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怀疑。并且有时候甘家后门关着,那卖豆腐花的无锡老头儿,总要在后门高声喊叫;假使不开门,他竟会上前去敲门。这一点,却是经过了我的提示,那老妇才想起来的。”
“你认为这个卖豆腐花的人,还担任了‘青鸟使’的兼职吗?”
“我料想如此,故而我定意在这里等候这一位非法邮差。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下子。”
这时候我忽听得一种尖锐而延长呼“豆腐花”的城卖声音,从街面上直送到我耳朵里。霍桑急忙丢了烟尾,侧转了身子,把头伸到阳台外去。一会儿,他进来向我说话。
“果真是一个老头。”
“那声音真是无锡口音。”
霍桑忽举起一只手,似禁止我说话的样子。
“豆……腐…花”一阵悠扬而曳长的声浪从街上传进来。
霍桑点点头道:“这声调倒有音乐意味。是的无锡口音!
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怎样?”
霍桑又作一个手势叫我坐下。“你性些,他决不会逃走、”他又到阳台边去探望。一会,他又回头来低声说道:“他果真进小弄里去了。你穿着西装,行动上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他说完便立起身来,回身走下楼去。
我的纸烟也将烧完,一个人坐着,觉得躁急不安。这卖豆腐花的老人,果真是他们中间的通信人吗?那么,我们可能就从这老人身上查明丽云的情人的真相?再进一步,我们会不会就可以揭破这案子的秘幕?如此,这无锡老头儿正掌握着全案的枢纽哩!我又想到那人竟会利用这种小贩来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因此可以想见那人的工于心计。我因着希望的急切,越觉得惴惴不安,只怕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我枯坐了一会,仍不见霍桑上楼。我走到阳台边去瞧瞧,那小弄口空荡无人,也不见霍桑,但那豆腐花担分明还在小弄里不曾出来。我等了十分钟光景,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弄口,仍瞧不出什么。忽听得霍桑在背后叫我,他已经回到茶馆来了。
他惊喜道:“包朗,我们下去吧。”
他且说且从一只小皮夹中摸出一张角票,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我问道:“怎么样?你的想法已证实了吗?”
霍桑点点头道:“是,他们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了。那老头儿就要出来哩。”
我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霍桑的精神上非常兴奋,他的眼睛闪闪有光,下楼梯时的脚步也特别轻松。我们一走出乐意楼的门口,我的眼光便向南面的小弄回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挑着一副豆腐花担已平稳地出了小弄回,我想急急追上前去,霍桑却伸手拉住了我。
他低声道:“何必如此?怕地插了翅膀飞去?”
我道:“你打算怎样?”
“我们慢慢儿走,等他走到比较冷僻的所在,再动手。若在这里附近闹起来,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妙。”
我们已走到小弄回,弄口只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丸,甘家后门口却静寂无人。我们继续前进,又走过甘家前门的那条花衣弄。我瞧瞧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担又在另一条弄回歇住,那有音乐意味的“豆腐花一”的声调,又抑扬转折地乘风吹进我的耳朵。霍桑故意放慢脚步,但并不停止。
我低声问道,“你想怎样动手?”
霍桑道:“第一步,不妨‘先礼后兵’,用碗和的方法和他商量。他如果不肯就范,那才不能不用些压力。所以我们谈判的地点,最好离警士的岗位近一些。”
那豆腐花招因着没有生意,略停一停,又继续前进。我们仍远远地跟着。
我又问道:“你刚才瞧见他拿信送给那女子吗?”
霍桑道:“这个没有清楚。但我看见丽云果真亲自出来买豆腐花的。他们的授受本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远,瞧不清楚。但我想丽云还有回信在这老头儿身上。……唉,他转弯了、那边不是水阁桥街吗?”
那豆腐花担转了弯,我们的脚步也就加速了些。转角上有一个巡警,街上店铺较少,住户居多,比花衣路静一些。霍桑一转了弯,忽又拉拉我的衣袖,似乎叫我加紧脚步。一会儿我们俩已超出那豆腐花担的前面。那里又有一条小弄,霍桑先转弯走进弄口,我也照样跟着。
霍桑说道:“这里还静。我们就等一等罢。”
这时那悠扬的声调也跟着送到了小弄口,霍桑便提高了喉咙喊叫。“喂,豆腐花,挑进来。”
那无锡老头儿以为有生意来了,便挑进了弄口,把担子停住。他一边拿起碗来,一边向我们俩瞧瞧,似在诧异我穿着西装,怎么会沿路买豆腐花吃。
霍桑很内行地说:“五个铜子一碗,两碗加辣!
那老头儿的动作非常熟练,不一会,便将两豌豆腐花盛好。我和霍桑各接了一碗,霍桑便自顾自地喝着。我因为我们的近边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一个后门口闲谈,倒有些不好意思。霍桑却毫不在意,装做很自然的样子。他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向老头搭讪。
“你每天可以卖多少钱?”
那老人已不再疑心,操着无锡口音答话。
“三四百个铜子”
“够得到对合钱吗?”
“不到的。现在生意难做,酱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钱大哩。
“唉,生意的确很难做。……这酱油的滋味倒不坏。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头儿似觉得这主顾不坏,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气。这添的一碗,他竟特别讨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满。我也勉强吃了半碗。
霍桑又说:“你住在什么地方?”
“西门方拱桥。
“晤,那边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带一个信给那位甘小姐吗?”
那无锡老头儿万万想不到有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震了一震。他突然抬起头来,向霍桑目灼灼地呆瞧。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霍桑仍带着笑容,低声说道:“老朋友,你用不着瞒我,我已完全知道。你给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讲。我并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个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谢你十块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有时也不灵验。那老头儿仍咬紧了牙关,答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曾给什么人送过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给你多少酬报呀?我想不见得怎样多。现在我告诉你,你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只要说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十块钱,以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霍桑说着,便放了碗摸出皮夹来,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担上。
那老头儿瞧瞧霍桑,又瞧瞧钞票,意思上似有些活动,可是经过一会思忖,他仍摇着头不肯说话。
霍桑又说道:“你须明白,我现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顾怜你这种劳苦的小贩。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我将你带到警察局里去,那就不怕你不说。那时你不但没有钱拿,还不免要吃连带的官司。
那老头儿的嘴唇有些发颤,两只油腻的手用力交搓着,却仍呆住了不说。我觉得在这情势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压力。不过他在这事件上,至多只贪了几个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是凭空连累他,委实也有些不忍。
霍桑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快说罢,我不能多等。否则,你不能怪我,我只好去喊岗警了。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甘小姐的一封信,你一到警察局里去,要赖也赖不掉。
这句话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袄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忽又急忙把手缩住。他的眼光转了一转,经过了一度利害的考虑,便终于屈服了。
他说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吗?
“是的。
“他叫华济民。
“华济民?做什么事的?
“你说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姓名和职业,总是有连带关系的。你多说一句,也没有出进。
“他是当西医的。
我认为这答话一定没有疑问,因为我们早假定这人是一个懂得心理学的新人物,西医恰合这个资格。我又记得这名字似乎很熟。
我不禁插问道:“唉,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门口?
那老头儿回睑来瞧瞧我,哭丧着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