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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运筹使然,并非王贲没有主力决战的方略与将才,更何况魏国是长期压
迫秦国的宿敌,其实力远非韩国可比。所以,秦国朝野丝毫没有因为水战下魏而
低估了灭魏的战功。然则,终因有父亲如此一个人物,王贲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隐
隐感觉,似乎总觉得朝野将他的战功看作有几分运气或者天意,与他同等军旅阅
历的年青大将们似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贲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心绪,言行举止反
倒不如此前挥洒了。而今秦王一句笑谈使王贲局促不安,其原因皆在于此。
“君上,贲请北上蓟城,率三万铁骑追歼燕代残部!”
“王贲啊,今日不说燕代,说伐楚,如何?”
见秦王遥望渭水面色沉郁,王贲这才觉察出秦王是为攻楚之事犯难了。思忖
片刻,王贲直率道:“君上,先说方略,还是先说兵力?”秦王嬴政蓦然回身,
目光闪亮道:“将军有方略?先说方略!”一招手,远远站立的赵高抱着一个长
大的圆筒状物事疾步过来,在廊下大柱挂起了一幅羊皮地图。王贲指点着地图道
:“楚国战场,难处不在两淮,而在江南、江东、岭南三地;此三地之难,又不
在战事之难,而在山川险峻地理偏远之难。故此,灭楚可分两步方略:第一步,
先平淮北淮南,歼灭楚国生力军,夺取楚国根基;第二步,再下江东吴越及江南
岭南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国可一举平定。”
“第一步如何实施?”
“第一步是实际破楚方略,最是要害。军事所谓灭楚,战场只在淮北淮南。
根本原因,在于两淮之地聚集了楚国十之七八的主力大军,只要全歼淮水南北之
楚军,楚国便告实际破亡!其后,我军南下平定百越,将没有大军阻力。”
“进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断江淮,隔绝荆楚,主力直下淮北决战!”
“主力大军用兵几何?”
“四十万上下。”
“为何?”
“淮北决战之后连下江南岭南,需一气呵成!”
“只说两淮破楚,兵力几何?”
“三十万之内。”
“二十万如何?”
“若两步分开,二十万该当无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阵,高声吩咐酒来。赵高快步捧来两坛老秦酒,嬴政王贲各
举一坛,仰脖子汩汩一阵猛灌了下去,夕阳之下脸色顿时红成了一团火焰。秦王
凝望着枕在西山的落日,兴致勃勃地道:“王贲啊,灭楚之战再度领军如何?”
王贲一拱手高声道:“君上,我善奔袭战,追歼燕代残部最佳!”嬴政没有回身
,呵呵笑道:“说灭楚说灭楚,你偏纠缠燕代。那你说,灭楚之战谁堪领兵?”
王贲道:“杨端和、辛胜、李信,俱能独当一面!”秦王回身道:“谁最佳?”
王贲慨然道:“谋勇兼备,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着王贲不说话。良久,嬴政喟然一叹道:“王贲者,无愧国之良将也!”王贲顿时手足无措,
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日朝会再举,专一议决对楚进兵。
议决灭国战事,一则议进兵总方略,一则议投入总兵力。前者关乎全局铺排
,后者关乎大军调遣及各方配合。朝会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遮绝江淮
,攻取淮北”的总方略,最后提出二十万大军灭楚。几乎所有的年青大将都赞同
李信谋划,王贲做了些许细节补充,唯独赵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文臣座区,李
斯始终没说话,尉缭大体赞同唯觉兵力稍显单薄,王绾则着意申明无论方略如何
都会全力谋划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赞同李信。也
就是说,整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对李信方略持异议之说。从始到终,对于军事最要
害的两位上将军却一直没有正式陈述。蒙恬说,楚地与草原之战不同,近年揣摩
不多,不好置评。王翦却是只听不说,一副睡态时有鼻涕眼泪,似乎已经苍老不
胜疲惫了。
“老将军,该当说说了。”举殿热辣议论,嬴政笑着高声一句。
“啊,该,该老朽说话么?”
王翦揉着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称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声。
王贲很是不悦地看了看父亲,又狠狠地响亮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王翦却浑然不
觉,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见,灭楚,还是得六十万兵力。
至于战法,老朽以为,当以战场大势相机决断。此时,老朽胸中没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说完没说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声。这种笑声,与其说是嘲
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
滑稽,觉得这个老人家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
:“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
,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
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
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二、父子皆良将 歧见何彷徨
王贲刚在府门前下马,守候在门厅的家老立即迎了上来。
散朝之后,父亲的护卫骑士给王贲传了父亲四个字:夜来回府。王贲当时只
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匆匆上马走了。晚汤之后,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贲只
好快快过来了。依目下爵位,王贲在咸阳出行当乘六尺伞盖的轺车,然王贲素来
不事张扬,更不想在父亲府邸前冠带高车,故此便服骑马,护卫也不带只身来了。近日,王贲自己也觉迷惑,原本一见父亲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这个上将军父
亲。可自从南下中原独当战局之后,王贲却越来越觉得父亲很有些令他不适的做
法:对王命太过拘泥,对军政大略太过收敛,多次放弃该当坚持的主张,言行举
止诸方面都不如从前洒脱。以前,王贲是极其敬佩父亲的。但南下之后,尤其是
父亲班师还都后在大朝会的老态,令王贲既觉难堪又觉困惑,既往对父亲的崇敬
流水般没了踪影,只要看见父亲便不自觉地郁闷烦躁。
“少将军,请跟老朽来。”家老恭谨细心一如往昔。
“这是家,我找不见路么?”王贲脸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将军在另处等候少将军。”
“你只说地方,我自己去。”
“还是老朽领道。府下格局稍变了些许,只怕少将军不熟也。”
“旧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将军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饶舌了。”
王贲跟着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来,果然眼生得不认路了。原本,这座上将军
府邸占地虽然很大,却是空阔简朴,中轴六进偏院三处后园一片,王贲闭着眼都
可以摸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今日进来,层层叠叠亭台楼阁水池树林***摇曳,恍
如山东小诸侯的宫殿一般。若非家老带路,王贲当真不辨方向。蓦然之间,王贲
有些恼怒了。父亲与自己一样,常年在外征战,如何有闲暇将府邸整治得如此华
贵?定然是这班家老管事挥霍铺排。
“家老办得好事!”王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请少将军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铺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劳?”
“啊呀呀少将军,老朽一言难尽也!”
“秦法连给君王贺寿都不许,你等不怕违法?”
“说得是说得是。”家老连连点头,却再不做一句辩解。
王贲也黑着脸不说话了,对这班管家执事说也白说,必须得跟父亲说。如此
默然又过了两道木桥,来到池畔一片树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摇摇的假山,才在山
顶茅亭之下见到了布衣散发的父亲。亭廊下点着一束粗大的艾草,袅袅烟气驱赶
着蚊蝇,秋月照着水面,映得山顶一片亮光。山风习习,父亲半靠亭柱坐在一张
草席上,疲惫懒散之态确实与军中上将天壤之别。
“父亲……”
“来了。坐下说话。”
“父亲,容我先见母亲与大哥再来。”
“不用了。家人全数回频阳老家了。”
“父亲……”
“惊个甚,坐了说话。家老,任谁不许近山。”
父亲的话语很平淡,家老却如奉军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贲走进茅亭,从石案
上提起陶罐给父亲面前的陶碗续满了凉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说话了。灭赵大战之
后,秦王派李斯将王氏家族百余口迁来咸阳,还大修了一番当时的上将军府。三
两年来,虽然王翦王贲父子一直不在咸阳府邸,可这座上将军府依旧是热气蒸腾
勃勃生机。因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经从频阳转到了咸阳。母亲执掌内事,大哥
与一班族兄族弟则已经开了铁木作坊,做起了造车与农具生意。王贲在大梁战场
时,曾接大哥一信说:父亲不许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农做商或者从军打仗。其中几个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劝说父亲允许他们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贾便
了。王贲当时专注战局心无旁骛,只给大哥简短复信:父命无差,兄当一心,无
由再说父亲。王贲心下清楚,定是几个族兄弟不想做商贾,从军又觉太晚,于是
说动大哥生出这般主意。那时,王贲以为父亲没有错,国人都去做官,谁却去周
流民生?身为庙堂栋梁,王氏理当有大局气度。可如今,一个偌大家族刚刚安稳
下来,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连他也不知会一声?若没有父亲的严厉命令
,王贲相信,谁都会跑来找他劝说父亲的。他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足证父亲是
有备而为周详谋划的。然则,如此这般究竟为何?王贲实在有些无法理解父亲了
,而且,诸多不解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灭楚之战,你举李信为将?”父亲淡淡开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亲说法如何蹊跷,王贲都没有论说国事的兴致。
“好在有胸襟,利于朝局,亦利于自固根基。”父亲似在自说自话。
“身为上将,唯虑国家,没有自固之心。”王贲不能忍受父亲的评判。
“心者何物?岂非言行哉!”
“就事说事,李信足以胜任。”
“错。就事说事,灭楚领军王贲最佳,比李信更可胜任。”
“……”
“不说话了?”
“……”
“秦王知人,必察贲、信之高下。然则,秦王必用李信。”
“朝会尚未议决,秦王亦未决断,父亲何须揣测。”
“揣测?”父亲嘴角轻轻淡淡地抽出一丝冷笑,依旧似在自说白话,“秦王
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贲扎实,却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间根由,不在
将才之高下,而在庙堂之衡平。天下六国,王氏父子灭其三,秦国宁无大将哉!
秦王纵然无他,群臣宁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