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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泛起了。中原三晋覆灭,赵魏两个曾经的山东霸主不复存在,底定天下之势已
成,齐楚两国该当是水到渠成地灭亡了。对于楚国,嬴政尤其蔑视。在秦孝公之
后的秦楚百余年对抗中,楚国除了几次微不足道的小胜,几乎从来处于下风。以
山东六国的说法:“欺侮楚国,莫秦为甚也!”当王翦提出要以六十万大军灭楚
的时候,他确实认定这位老将军已经暮气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万大军灭楚,他
之所以当场显出赞赏之意并全力认定实施,在于他心头始终闪动着一个意念:大
军压境,楚国或可不战而降。果真如此,六十万大军岂非太过挥霍?虽然,他也
提出了两步走想法:先以二十万大军灭楚,再图大军南下平定百越;然则只有他
自己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同时接纳了两方对策的兼听,毋宁说是否定了抛弃了
王翦的主张。因为,他当时所以如是说,确实是基于抚慰这位老将军的念头,内
心的话却是:二十万大军能灭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
政变多生而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便落
到了卑劣如同赵国郭开的李园之手。这个李园依靠先后进献妹妹李环于春申君、
楚考烈王而暴发。李环生了两个儿子后,楚考烈王死了,李园遂蛊惑自己的外甥
楚幽王淫乱无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园拥立另一个外甥(哀王)
即位,不到两个月,便被蓄谋已久的王族公子负刍联结老世族杀了哀王和李园,
负刍自立为楚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
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
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认同这种评判。表
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
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
情,山川广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
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战败消息传来,震怒的嬴政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
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嬴政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嬴政崇尚自己的
曾祖母宣太后,那种勇于承担战败罪责而自裁的烈烈英风,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败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在嬴政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李信之败
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绪翻飞,见
事极为快捷的嬴政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骤然乱了……此
刻退一步想,纵然李信不采用奔袭战法而稳扎稳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万兵力
能准保战胜项燕的三十余万楚军么?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嬴政也还记得,
谋划方略时李信对楚国兵力的预料是至多三十万。对此,他自己也是认可的。然
则,战场事实是,仅垓下与汝阴两地的楚军已经三十万有余,且不说郢寿之兵、
水军舟师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证楚国弹性极大。其潜在兵力远在三十万
之上。如此评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战场大败之后才恍然醒悟的,只
有王翦,是远在发兵之先想到的。何独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谓
运筹帷幄,所谓庙堂决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这种洞察,这种远见,这种预谋之
期的冷静与清醒。大错铸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后聪明者,绝非领袖群伦而能开创千
古大业之雄主。嬴政若无这般才具,何以一统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终在反复
地拷问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为何不能?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少年嬴政与王翦相识之时,王翦已经年近三十了。其时,王翦虽然还只是堪
堪立起将旗的低爵千夫长,但其稳健清醒与独具一格的冷静处事,已教少年嬴政
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后来,正是王翦与蒙恬这一双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艰难
的少年时期站稳了脚跟。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为秦王,曾经多次说过,将军足为我
师也。于是,王翦的“秦王师”之名不胫而走。然则,嬴政与王翦蒙恬的患难情
谊却也渐渐淡了。当然,与其说是淡了,毋宁说转化成了一种受君臣法度制约的
同心共事者的相处。嬴政还记得,自己对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时曾经将自己搜
罗到的所有兵书都送给了王翦。正是这些兵书。使后来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跃升
,由一个有丰厚实战阅历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将军,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运
筹大战之才华的名将。虽则如此,王翦的禀赋才华却始终如平静深沉的湖海,始
终有一种持重沉稳的风貌,极少掀起张扬的波澜。即或在统帅幕府这样的专断场
所,王翦也极少疾言厉色,以至所有的新锐将军们都敢于在王翦幕府气昂昂地叙
说自己的战法主张,甚或与王翦多有争辩。与白起、李牧这般以统军刚严著称的
名将相比,王翦多少显得有些木讷而不具威势,多少靠近燕国乐毅,却又少了乐
毅那份贵胄名士的洒脱。与王翦对坐论事,嬴政时常有一种恍若面对老丞相王绾
的错觉。因为,王翦论战事,从来不在战法上做备细的叙说辩驳,而只做大局大
势之剖析评判,几乎与李斯尉缭等庙堂谋划大臣一般。自然,嬴政并没有因此而
认为王翦大而无当。然则,嬴政敏锐地觉察到了王翦的一种心态:战场战法是将
军幕府的话题,君王庙堂无须论及。嬴政则自认为尚算知兵,更认为,事前论及
战法只能对战场统帅有利。故此,对王翦那种颇有君王只要交兵于将而不须干预
战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灭楚战法,再征询王
贲灭楚战法,嬴政之所以在灭楚之前务求战法方略清晰明确者,根源在此也。
战国之世,拥有赫赫战功而如王翦风貌者,绝无仅有。
然则,仔细想来,王翦却有一桩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的最大的长处:自来打
仗没有错失,没有明显的错令缺漏。与此同时,王翦也没有奇绝之战。尝有人言
,王翦无奇战。嬴政闻之,总是淡淡一笑。战场以战胜为本,奇与不奇何足道也。然则,嬴政也很清楚,所谓王翦无奇战者,其实说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
心而论,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认同这种评判的。盖战国之世多奇才名将,兵家之
谋略,战场之纵横无不大放光华,以至天下口碑对名将之评判几乎近于苛求。一
战而没有使天下啧啧赞叹的奇绝运筹,名士聚会便没了争相议论的兴致,此战准
定被认为平平,而统兵之将也必然被指为平庸。纵然战胜,时人亦皆归于天意运
气之类。此风之下,楷模名将大有人在:大战之奇若白起,等量围困,一战聚歼
;救援之奇若孙膑,围魏救赵,开运动战之先河;奔袭之奇若司马错,千里越秦
岭,轻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单,六年守孤,火牛阵一举复国;伏击之奇如李
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数十万,一举长驱匈奴;狙击之奇如赵奢,狭路相逢勇者
胜,血战强敌而开败秦首战……凡此等等,王翦皆无。灭赵灭燕两场大战,都是
耐心固守而谨慎求战,成则成矣,战法确实没有多少值得说叨的。老秦人尤喜谈
兵论战,辄逢捷报无不争相传颂战胜之奇绝奥秘,而自王翦统兵,秦人相聚议论
捷报便只有一句口赞了:“上将军又胜一战!”之后便没了话说。相映成趣者,
年青的王贲一战而声誉鹊起,被老秦人津津乐道地终日挂在口边。究其实,在于
王贲战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觉酣畅淋漓:小战如平定韩乱,八路进兵眼花缭乱;奔
袭战如飞骑袭楚国,迅捷如闪电,旬日下十城,堪称飞兵之最;大战如灭魏,以
水为兵,五万人马灭大国,简直是蛇吞象!这些,王翦也没有。嬴政确信,王翦
若是王贲,中原之战定然是另一种打法,肯定是胜,也肯定依然没有惊喜的浪花。
然则,战场为何物?战争为何物?
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自兵争问世,战场从来是双方大军为国家而一决胜负的角力场。此间之根本
所在,是国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将才华之毁誉。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
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
之战,实不足道也。毋宁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
;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身为最为国家利
害计的君王,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
而有兼思之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王翦之长
也。抛开大国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李信之短
,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论,将目下的秦国大将一个个数来,能统率举国之兵而吞
灭最大楚国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后,即或是王贲,嬴政也不能放心了。毕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贲尚未老辣,多少与李信更为相像一些……
天降王翦与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独不见兵家泰山,岂非大谬哉!
李信大军南下之际,王翦上书请辞还乡了。本心而论,嬴政不当允准这位战
功赫赫的老将军离开庙堂。然则,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请辞绝非是疑虑他这个秦
王猜忌功臣,而是有着表里两层原因的。表征而言,王翦一则要以请辞之举申明
绝不贪功之心,从而平息日渐复杂的朝野之议;再则是王贲声名鹊起,王翦要给
新锐大将们留出功业余地;三则是王翦年逾花甲,连年战场辛劳有无暗疾亦未可
知,该当颐养天年了。然则,真正的原因,是王翦与他这个秦王的灭楚歧见——
如此大略被秦王轻慢,老夫何留哉!在这一点上,该说王翦有着战国名士之风—
—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国,而是还乡。而但凡战国君主
,只要还算得一个明君,对名士基于政见大略之分歧而离去是不能强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抚慰了王翦,却没有坚执挽留这位老将军。王贲很为父亲此
举生气,南下之前上书秦王,深为父亲之举抱愧在心。嬴政回复了王贲,书简只
有寥寥数语:“老将军之心,绝非疑忌本王也,将军何愧之有?灭楚之战有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