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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燕与将士们终于明白,秦军以强敌待楚,图谋先取守势,而后等待战机。
楚军将士们不禁大感尊严荣誉,豪迈壮勇之气顿时爆发。
盖战国中期之后,天下大军能与秦军对阵者,唯赵军而已;值得秦军森严一
守者,唯赵军而已。至于楚军,已经数十年无一大战无一大胜,且不说如何被秦
军轻蔑,楚军自己也是自惭形秽。若非前次大胜秦军,楚军士气是无法与秦军同
日而语的。今日,秦军以六十万雄师南来,竟如此惶恐不安地构筑壁垒不出,显
然是将楚军看作了最强大的对手。如此荣耀,楚军将士几曾得享,又怎能不心神
激荡?于是,不待项燕将令,平舆寝城两军便发动了对秦军壁垒的猛烈攻势。然
秦军毕竟名不虚传,且不说军士战力,单那壁垒便修筑得森严整肃,其宽厚高峻
俨然一座座土城,大型器械密匝匝排列垛口,壁后将士严阵以待,森森然之势确
实非同凡响。相比之下,楚军所修壁垒简单了许多,营门前只有一道半人深的壕
沟,沟后只有一道五尺高两尺厚的土墙。对于秦军壁垒之强固,楚军开始多不在
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蛮,千里迢迢来给楚国修长城了。及至攻杀开始,楚
军立即尝到了秦军壁垒的厉害。楚军呼啸而来,尚未攻杀到壁垒前三百步,楚军
士卒的臂张弓还远不能射杀敌军之时,秦军壁垒的强弩大箭夹着机发抛石已经急
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楚军大队只有潮水般后退,根本无法接近秦军壁垒。如是连
番者旬日,屈景两将军的攻杀一无所获,反而死伤了数以千计的兵士。直到此时
,楚军将士这才着实明白了重装秦军与森严壁垒的威力。
“若李信军不弃重械,前次能否攻克两壁,未可知也!”
项燕感喟一句,楚军大将们没有人辩驳了。
虽则如此,楚军将士们还是不服。都是秦军,楚军能大败李信秦军,如何不
能大败王翦秦军?毕竟没有真正较量,单凭壁垒不破便能说秦军不可战胜了?岂
有此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往是不待营将军令,士兵们便聚在旷野对着秦
军营垒终日咒骂连续挑战。楚军所以如此,与其说人人真心求战,毋宁说一大半
是被秦军安稳如山的气势做派激怒了。自从秦军壁垒修筑完毕,连绵营垒中整日
沸腾着种种呼啸声喊杀声笑闹声金鼓声马嘶声,搅得楚军坐卧不宁焦躁不安。种
种喧嚣中一道道炊烟滚滚上天,肉香饭香随风飘散,几乎整个淮北都闻得见炖羊
烤羊特有的膻气味儿,更有葱蒜秦椒的辛辣之气夹着牛粪马粪的热烘烘臭气,再
夹着驱赶蚊虫的艾蒿浓烟,随着夏日的热风一齐弥漫,绿茫茫原野烟雾蒸腾,几
如天地变作了蒸笼一般。多食鱼米日味甜淡的楚军将士不耐骚膻刺鼻,常常被熏
呛得咳嗽喷嚏不绝,不由自主地对着黑蒙蒙的秦军营地不断地跳脚叫骂。若有营
将烦躁不堪,便会呼喊一声,率领着四散叫骂的士兵们一阵呼啸冲杀,直到被箭
雨射回。
这般大军对峙,是战国史上绝无仅有的景象。没有即墨田单军六年对峙燕军
的惨烈悲壮,也没有秦赵长平对峙三年余的肃杀凝重,甚或,也没有王翦大军与
李牧大军在井陉关内外对峙年余的谨慎搏杀。这场战国末世的最大对峙,更多的
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诞意味。两军实力分明不对称,角色偏又颠倒了过来——
秦强而楚弱,弱者如痴如醉地挑战进攻,强者却小心谨慎地坚壁自守。如同一个
真正强大的武士,相遇了一个曾经侥幸击倒过另一个武士的病汉,强大武士谨慎
地试探着对方虚实,而病汉却疯狂吼喝盲目挥刀。在后世看去,这场最大规模的
对峙颇具一种幽默的冷酷与冷酷的幽默:楚军拥有当世良将为统帅,却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军昏昏然疯狂,而无力实施清醒的战争方略。
如此日复一日,整个燠热难耐的夏季过去了。
楚军的频繁攻杀也如强弩之末,力道渐渐弱了。及至秋风乍起,楚军的粮草
输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滞涩。原本是车马民力络绎不绝的淮北官道,骤然之间冷
清稀疏了。项燕心下一紧,立即派出项梁赶赴郢寿请见楚王。楚王负刍也没有明
白说法,只当即召来几位重臣小朝会聚商。世族大臣们却是直截了当,异日同声
地质询项梁:以楚军之强,士气之盛,为何始终没有大举猛攻秦军?项梁反复陈
述了秦军壁垒森严的防守战,申明了楚军若一味强攻只能徒然死伤的实际情形。
然则,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楚王负刍始终皱着眉头反复只问一句话:“秦军
果真如此之强,如何不攻我军,跑到淮北炖羊肉来了?”大司马景柽立即跟了上
来道:“秦军不敢攻我,足证其力弱!我军半年不大举破壁,非士卒无战力也,
实将之过也!”项梁脸色铁青却百口莫辩,只好硬邦邦一句问到底:“敢问楚王
并诸位大人,粮草辎重究竟要否接济?”“要则如何?不要又当如何?”令尹昭
恤终于说话了。项梁愤然道:“不要接济,末将即行禀报大将军,项氏自回江东
,各军自回封地!要接济,大将军再行禀报方略!”项梁撕破脸皮胁迫,举殿反
倒没有了话说。大战在即,毕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项氏撒手而去。楚王负刍立
逼各大臣说话,一番折冲,最后议决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继续输送粮草,同时
,一个月内项燕必须大举破壁胜秦!
“岂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剑!!”
项燕听完项梁诉说,一拳砸翻了帅案,愤怒结巴得连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几
乎忘了。然气呼呼地绕着幕府大厅转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后,项燕还是冷静了下来
,吩咐中军司马击鼓聚将部署大举攻秦。项梁大惊阻止,项燕却淡淡一笑道:“
楚军若无一次正败,老夫的淮南抗秦便休想实施。攻。声势做大,不要全力,江
东精锐不出动。”项梁见父亲眼中泪光闪烁,二话不说便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军从平舆、寝城、汝阴三大营垒一齐开出,向秦军营垒发动了
最大规模的一次猛攻。六十余万大军横展三十里,苍黄秋色翻卷着火红的烈焰向
整个黑色壁垒漫天压来。秦军营垒中鼓声如雷号角大起,暴风骤雨般的大箭飞石
顿时在碧蓝的空中连天扑下。与既往防守不同的是,待楚军浪头不避箭雨涌到秦
军营垒之前时,垒前壕沟中骤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墙——秦军的重甲步卒出动
了!盖营垒防守战与城池防守战稍有不同。城池防守,上佳战法是郊野驻军,以
远防为外围线,尽量避免敌方直接攻城;然若兵力不足,缩回城池亦常有之,毕
竟,城池高厚,攀爬攻杀之难远甚营垒。营垒防御战不同处,则在敌军大举攻杀
时必须于壁垒之外设防。毕竟,无论箭雨飞石如何密集,大军都有可能汹涌越过
壕沟扑到垒墙之下,而垒墙无论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时多年精心修建的城墙,
被巨浪人流冲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其如此,面对楚军第一次正式大举攻
杀,秦军第一次出动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军精锐。若以秦军自身相比,秦步军锐士之战力尚在秦
骑兵战力之上。且不说秦步军之强弩以及种种大型攻防器械,单以步军结阵搏杀
之战力而言,其时秦步军已经超越了战国前、中期赫赫威名的魏武卒方阵。其间
根源在两处,一则是秦军兵器甲胄更为精良,二则是秦军的尚武传统在军功制激
励下士气臻于极盛。如此之秦军重甲步卒在楚军大举攻杀之前悄然隐伏壕沟,此
时突然杀出如同一道铁壁铜墙骤然立起,楚军的汹涌巨浪立即倒卷了回去……大
约半个时辰的浴血搏杀,满山遍野的楚军终究不能破壁而入,项燕下令鸣金收兵
了。
“上书楚王,禀报战果。”
项燕拿着中军司马送来的伤亡计数,脸色阴沉得可怕。此战,楚军三大营共
计战死三万余,重伤六万余,轻伤不计其数;而各营军士自报杀死杀伤的秦军人
数,总计不过三千余。这次的上书特使,项燕没有再派项梁,而是派了昭氏大将
昭萄。三日后昭萄方才归来,给项燕带来的王命是:秦军壁垒强固,大将军当另
行谋划战法,伺机大破秦军!王书没有再提一个月胜秦的前约,也没有再提粮草
辎重。昭萄则说,只要大军抗秦,粮草辎重该当不会出事。果真楚军因粮草不济
而退兵,毕竟对谁也没有好处。项燕知道,尽管这是老世族大臣们的无奈决断,
然毕竟不再汹汹逼战,他便有了从容谋划的余地,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项燕不再计较种种龌龊,开始谋划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方略。
八、淮北大追杀 王翦一战灭楚国
浴盆的蒸腾水雾湮没了幕府寝室,王翦的思绪闪烁着清冷的杀气。
倏忽深冬,秦楚大军的相持已经十个月了。秋冬的萧疏在淮水岸边并不如何
显著,林木依旧是一片绿色,山塬依旧是一片绿色,若非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秦军将士们几乎忘记了这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这是与楚军相持的第
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个月来,大势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楚军一波又一波的挑战攻杀,终于没有了最初的气势锋芒,截至两月前那场全
军大举攻杀被击退,楚军可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来情势颠倒,秦军
将士开始纷纷请战了。无论兵士还是将军,都摩拳擦掌地嚷嚷着一句话:“入楚
是来打仗的!不是窝冬蹲膘的!”前日降雪,营垒中又是一片嚷嚷:“这叫甚雪
,轻软得正好擦汗!打仗正好不热不冷!”尽管王翦重申了军令,严禁一兵一卒
踏出营垒,可那纷纭喧嚣的奋奋然叫喊之声,却是谁也无法遏制的。
在秦军历史上,不乏苦战对峙。然无论如何对峙,认真打仗总是经常有的。
如这次十个月对峙而不出营垒一步,实在也是闻所未闻的第一次。在秦军将士们
眼中,这简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个月中,除了修筑营垒与应对楚军挑战骚扰
,终日大起明火军炊杀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都变成了黑铁塔一般的莽壮大汉。
秦人话语,只咥饭不劳作叫做“蹲膘”,说是猪一般只管吃喝长肉,除了绕着猪
圈哼哼叫转***便无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么?尽管天天都
有军阵攻杀操演,将士们也是终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依
然是都觉得一身力气憋得难受。于是,各种大使蛮力而平目无以消受的游戏处处
生发了。跌跤、较射、角力、劈杀、剑术、骑术、举石、击壤、投石等等等等不
一而足。甚或吃饭的速度、饭量的大小、脚步的快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