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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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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术士们也才敢纷纷冒将出来。今日一闻勘验之说,方士术士们尽管心下忐忑,也还是惊喜万分地接受了。谁能说,这不是皇帝在选传说中的求仙圣使?
    “方士许胜。”御史丞看着简册念了一个名字。
    “方外之人许胜,参见大人。”一个老方士神闲气定地离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识天下百草药石,一应暗疾,不问可知。”
    “好。先生请看,此乃何物?”御史丞从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丛绿草黄花。
    老方士接过这丛花草反复端详,已经是满头汗水无以张口,突然愤愤道:“此草腥臊恶臭,绝非人药之物。”
    “座中可有农家之士?”御史丞高声发问。
    “在下便是。”一个端正的布衣后生站了出来。
    “敢问足下,此草何物?”
    农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于麦田杂草之中。大人刚刚从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点,坐席中一片哄笑。
    “敢问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戏谑过甚也!”老方士满脸涨红。
    “再问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浑然不计老方士情急羞恼。
    “大人……大体,阳事不举……”老方士艰难地吭哧着。
    “阳事不举?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体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专一看阳事,果然不差。”御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头问,“你等且说,老夫幼子多大?”
    “刚过满月之喜!”重剑甲士们异口同声。
    “就是说,十一个月之前,老夫还举得?”
    “大,大人……戏谑过甚……”
    “方术不验,才具虚妄。斩,立决。”御史丞那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倏地没了。
    “大大大大人,这这这……”
    老方士上牙打着下牙一句话没说得囫囵,便被两名黑铁塔般的重剑甲士轰然架起拖了出去。片刻之间,场外一声惨嚎。方士术士们人人变色。如此这般的勘验方术士之法,便是后来被博士们大肆攻讦,并被司马迁写入《史记》的一桩所谓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如此旬日之后,方士术士们再无一人敢说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话:“在下无能,不敢期冀录用,乞放在下回归山野。”再考校占星、占气、占候、堪舆等阴阳家诸流派士子,也都无一人敢说自家通晓天机了。御史丞见此等寻常神气活现,动辄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的术士们大见畏缩,连囫囵话也说不来了,只知诺诺连声,不胜其烦,遂下令道:“法家墨家兵家农家医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须考校,等候任职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后,老夫与奉常大人请得几位学问之士再来查验。”说罢便告散场了。整个博士学宫如逢大赦,顿时瘫倒了一大片。
    在博士官士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有两个人物开始了秘密谋划。
    这两个人物不大,效用却非同小可。他们直接引发了一场千古铁血大案,堪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故此,对这两个人物得从头说起。这两人都是博士,一名卢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韩国人,是博士学宫的儒学博士;卢生是齐国人,也是博士学宫的儒学博士。只是卢生的名头大一些,当年是被皇帝近臣赵高领进博士学宫的,挂着儒家博士名头,终日却神秘地忙碌着谁也不清楚的事情。卢生任博士大约半年之后,侯生奉博士仆射周青臣之命,做了卢生的辅学(副手)。侯生问:“卢生治何学问,如何需要辅学?”周青臣皱着眉头说:“莫问莫问,上命差遣。”直到三年前,卢生知会侯生,说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风习,以对皇帝提出对策。侯生以为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为奋然,欣欣然追随而去。也就是在那次历时年余的名山大川游历中,侯生知道了卢生的真实身份与真实使命,惊愕得好长时日回不过神来。
    那是在游历到故齐国的之罘岛时,侯生实在不堪这种无所事事的闲逛,愤愤然要回咸阳,卢生才对他说出秘密的。卢生说,他是齐国方士,是与另一个老方士徐福一起被秘密召人皇城的长生特使,使命是两项:一则护持皇帝体魄健旺,二则为皇帝求取长生仙药。徐福留在皇城守护皇帝,而他之所以进了博士宫,是要物色求仙人才。侯生毕竟有些正道治学根基,更兼笃信儒家不涉怪力乱神之信条,遂大大地不以为然,指斥卢生是盗名欺世,给儒家头上栽赃。卢生却不慌不忙悠悠一笑,大说了一番秘密使命的好处,末了道,只要足下忠实追随老夫做事,至少三两年后,老夫举荐足下做个太史令不是难事。侯生心头怦然大动,顿时红着脸不说话了。
    毕竟,学而优则仕,是每一个儒家士子的梦想,侯生如何拒绝得了一个赫赫太史令的诱惑。卢生见侯生人辙,破例讲述了他的两则惊人之举。一则,朝野秘密流传的那句“亡秦者胡也”的预言刻石,是他的手笔。侯生大为惊讶,连伺了一串,何处见到石刻的?如何能证实是上古遗物?为何说是足下的手笔?凡此等等,卢生一律都是笑而不答,只一句话了事,你只知道可也,无须多问。第二则,是他对皇帝讲述了“真人密居密行而长生不死”之道,皇帝才修筑了复道、甬道,将所有的宫室车道都遮绝连接起来了。
    “子云方士虚妄,足下自忖可能如此改变皇帝?”卢生悠然一笑。
    “人臣……不能……”终究,侯生还是没话可说。
    卢生又说了一件事。一日,他随皇帝从高高复道前往梁山宫,在山腰看见了山下大道上的丞相仪仗车马气势威赫。皇帝皱着眉头说了句:“丞相骑从如此之盛,暴殄天物也!”没过多久,不料皇帝又见丞相车骑,却少了许多。皇帝大怒,说这分明是身边人泄漏了朕话,下令一一拷问那日侍从。最终无人承认,于是皇帝便将那日身旁的人都杀了。卢生说,幸亏那日他不在皇帝身边,而是先期到了梁山去为皇帝配药,否则岂能有得今日?
    “子云效力皇帝,足下不觉胆寒么?”
    “寒……”侯生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打了个冷战。
    当游历到会稽郡时,卢生吩咐侯生在震泽(今太湖)东岸的一座山庄等候,他自己要去做一件私事。卢生一去月余,回来后风尘仆仆疲惫至极,倒头大睡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究竟何事?卢生虽始终没有吐露一个字,然其举止神色却呈现出一种难以按捺的兴奋,以至侯生疑虑了许多时日。后来,回程路过侯生故里,卢生颇为神秘地一次给了侯生百金,说是此次完成使命的皇帝赏赐,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寻常人家,得此重金大为惊喜,对卢生的种种疑虑立即烟消云散,觉得这个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个通天人物,否则,何以能如此不动声色地举手便有百金之赏?也就是从携带重金荣归故里的那一次开始,侯生成了卢生的莫逆至交。
    御史丞的勘验杀人事件,在博士宫引起了极大恐慌。六百余新进儒生,更是弥漫着惊恐不安,纷纷流传着国府独独刁难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如何在勘验儒生博士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时,卢生轻步走进了侯生的四进庭院,径人寝室将沉睡的侯生拉了起来。侯生万分惊讶地看着这个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无论如何不明白卢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如何能不惊动一个仆人而如此准确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来不及细问,侯生便跟着卢生走了。垂帘辎车一阵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极其隐秘的庄院。卢生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里,侯生看到了种种生平未见的稀奇古怪的物事。烛光之下,种种石工刀具、各种颜色的怪石、各种颜色的草药、各种式样的鼎炉、叫不上名字的种种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积,侯生又一次惊讶得语不成声了。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卢生正色一句,拿来了两罐凉茶。
    两人在一张坐案前对面坐定,卢生却良久没有说话。侯生不明就里,对此等神秘所在又大觉不适,焦急地催促卢生快说。卢生长吁一声,突兀开口道:“足下身为儒家博士,宁不为儒家存亡忧心乎!”侯生惊讶道:“儒家有存亡危机?兄台何须危言耸听也!”卢生轻轻冷笑一声道:“方士术士尚且惨遭横祸,儒家岂能没有更大灾劫?”侯生道:“儒家毕竟正经学派,有教化之能。”卢生冷冷道:“正经学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里,方士尚且有用,儒家则连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局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说,皇帝看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这,这次皇帝为何也杀方士术士?”卢生道:“这便是大险所在。皇帝为了根除六国老世族复辟,要先根除种种呼应。这是打国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轴心!先拿这群方士开刀,一石二鸟: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虚妄,又教天下明白,复辟贵族与方士术士一般,都是妖邪虚妄之士!方士之后,便是儒家!足下不信么?”侯生惶惑道:“兄台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门?兄台既非儒家,何以如此关照儒家?”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门。”
    “啊!那那那,兄台何许人也!……”
    “好。老夫今日便显了真身。”
    “真身?”侯生心头猛然一个激灵,如遇妖邪一般。
    “老夫,本名鲁定文,鲁国宫室后裔……”
    “啊!周,周,周公之后?”侯生又一次瞠目结舌了。
    卢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汩汩大饮了一阵凉茶,这才沉重缓慢地说起了自己的家世。卢生说,自己是鲁公嫡传子孙,自鲁顷公二十四年之后①,鲁室公族悉数败落流散。自己的父亲不堪屈辱,不到三十岁便死了,临死时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定文。鲁定文是被母亲在艰难中教养成人的。还在童稚时期,母亲便亲自教定文读《鲁颂》。每日鸡鸣时分,鲁定文便要捧着竹简在小小庭院里高声念诵:“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诸侯于鲁,大启尔宇。敬明其德,敬慎威仪。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保彼东方,鲁邦是常。复周公之宇,万民是若!”
    鲁定文十六岁那年,母亲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一双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一天,母亲将儿子唤进了狭小庭院最后一进的家庙,教儿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发苍苍身着赭红补丁衣裙的母亲,靠着红漆剥落的大柱,庄重地开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本姓姬,乃周公后裔。”鲁定文没有丝毫犹豫。“而今姓甚?”
    “定文而今姓鲁,明鲁国不灭之志!”鲁定文同样没有丝毫犹豫。母亲又问:“鲁定文志向何在?”鲁定文高声回答:“光复鲁国社稷,传播周公礼制!”母亲又问:“鲁定文,母亲今日为你铭刻终身之誓,你可愿意?”鲁定文昂昂回答:“定文谨受母教!”
    那天,白发母亲用大朱砂笔在鲁定文的背上盲写了四个大字——复鲁社稷。清晰的感觉告诉鲁定文,失明的母亲绝没有将笔画重叠在一起。而后,母亲颤巍巍地摸索着用缝衣针一下一下地刺扎着红字……少年鲁定文脊背鲜血横流,却没有一声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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