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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钝对前面一句话颇为敏感,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小猴子的话,追问道:“那么个客人为什么会说这个时候当官的也不敢收钱?难道是担心监察部?”
小猴子“嘎”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监察部?什么叫监察部?……那个客人没提监察部,不然我一定记得……他只是说,当今皇上立意吏治改革,说颁布什么什么官员财产申报制度,又说无论行贿还是受贿,先行告发者无罪。”
小猴子显然是那种强烈的乐天派。刚才还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才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又兴高彩烈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先行告发者无罪?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们……你们都知道城西村的周家吧?”
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周家谁不知道,他家的田一共有两千多亩,是太原县最大的财主呢。”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家,我家隔壁的周双喜就是他们家的佃户。”
“你们谁都没我知道的清楚,我在周家打过短工的。去年乡试,周家长房大少爷和三房的四少爷同时考上举人,周家大宴宾客,连我这种打短工的都有份,一连吃了三天的肉呢!那肉肥的……”这人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打住打住,你们都知道周家就行了。我要说的就是……你们还记得两年前周家和纪家为一块风水宝地打官司的事吗?”眼见大伙儿又要议论开了,小猴子伸出手示意大家安静。“当时周家打赢了官司,你们大家说说看,周家赢官司占理吗?”
“占个屁的理!”
“谁说不是呢?这件事当年闹得是满城风雨,谁不说纪家冤枉?”
“要我说纪家也未必冤枉。我听说纪家先给县太爷送了一百两银子,不要,结果周家出手三百,就收了……”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我现在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做先行告发者无罪。之前县太爷不是收了周家三百两银子吗?可前些日子先行告发者无罪的圣旨下来,县太爷马上翻脸,告发了所有向他行贿的人,周家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可好,这两年多里县太爷一共收受了将近两千两白银的贿赂,这一先行告发,其中一半赃银算是过了明路,成了合法家产。周家行贿,按律判罚双倍罚金六百两。这还不算,我在客栈听别人议论,只要纪家上告,知府大人保准会将那块风水宝地判回纪家。”
“县太爷只先行告发就能够无罪?”
小猴子大约是听过客人议论这件事,卖弄着说道:“可不就是吗?不过,也不仅仅是当官的先行告发就无罪,那些行贿的地主老财们如果先行告发同样无罪。知道邻县的祁县知县吗?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告发行贿者呢,还是行贿的人在朝廷里有亲戚朋友当官,比祁县知县更早知道先行告发者无罪的消息。总之,行贿的人抢先往知府那里告发了祁县知县。”
“哈,这下祁县知县可就惨了。那件案子也是明显的冤案,知府派人一问,祁县知县立即就招了——不招也没办法,那案子明显太偏向行贿者了嘛。再说了,老实承认罪行还可以减轻罪名,若是让官府费力气去查证此案,待水落石出之后,那就罪加一等!”
王钝有气无力地问道:“有些案子,比如说分家产案本来就很难断。这种情况下受贿的官员大约不会主动告发吧?这毕竟于他们的名声有碍嘛。”
小猴子摇摇头。
“先行告发者无罪的规定一出来,就让行贿受贿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你不告发别人,可禁不住别人主动告发自己啊。主动告发顶多就是影响一下名声,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即便既不主动告发,而且行贿者也不去告发他们,但他们的名声在民间就会好吗?再说了,那些官员们任期满了就会到别处去当官,到了另一处,谁还知道他们以前是不是贪官?更重要的还是那个财产申报制度。当官之前只一丁点财产,当了几年官后财产一下子变那么多,不惹人生疑吗?还不如先行告发,让那些不明财产过一趟明路……千里做官只为财,只要能让那些财产变得合法,谁还管名声好坏?”
王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若是当官的告发,就会对被告发的行贿者强行处罚罚金。那样的话,岂不是会造成很多冤案?”
小猴子大约在客栈确实听到过很多类似的谈论,因此胸有成竹地笑道:“到底是读书人,想的就是比咱老百姓清楚。不过朝廷也说得很明白,这类先行告发的案子绝对不允许动刑,也不允许骚扰当事人。若前面没什么太明显的冤案,那就是‘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朝廷顶多也就是记个档,哪里会花大力气去查什么陈年旧案?”
“反正象那些分家案什么的也是清官难断家务案,只要判得不是太过分,咱老百姓哪里会有什么意见?能够给一些冤案翻案,还不足够吗?太过贪心了,老天爷会降雷的。”
环视一圈,见这些愚民百姓们均露出赞同的、满意的笑容,王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余,不禁一阵沮丧。
原本以为监察部吏局的人手虽然不足,但工作会很好做。可皇上来这么一手,名声在外的贪官酷吏们动作快的赶紧自首了,动作慢的多半也被告发了,这下还有监察部什么事?!将来只能去抓那些做事极其隐蔽的官员了,这下子,想要获得什么成果可就比预想的难多了!
第二十三章 王钝的怨念
王钝怀着万一的希望在太原街头整整逛了一天,又在酒楼、客栈等处留连不去,探到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坏。
先行举报者无罪不仅仅只是针对行贿受贿,还有官吏相互勾结贪污国家财产的,或者地方官员巧立名目私加税种以便中饱私囊的——总而言之,但凡能够和官府权力扯上关系的犯罪行为,全都可以先行举报免罪。
人类社会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在于最基本的相互信任。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对面来了一个行人,若是没有最基本的信任,就会怀疑对方有可能会拦路抢劫,于是先行自卫;夫妻同床而眠,若是没有最基本的信任,若是丈夫怀疑妻子会杀害自己,便会抢先扼死对方……那么人类社会就会变得疯狂混乱,进而毁灭。
皇上制定的先行举报者无罪,虽说没有动摇普通人基本的信任基础,却令官场上刮起了一道极为可怕的风暴。其他省的情况王钝暂时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引发山西省官场地震的震源却是在山阴县。
前来宣布“先行举报者无罪”的行人司行人抵达山西的第一天,官员和乡绅们就开始相互揭发行贿受贿的行为,第二天,山阴县知县快马加鞭跑到了太原,当着按察使、行人司行人以及随行的两名锦衣卫举报说:他收受贿赂若干,伙同主簿、典史贪污若干,并且向知府、同知、通判、按察副使等人行贿若干。根据先行举报者无罪的原则,犯有受贿罪、贪污罪、行贿罪的山阴县知县本人无罪,被其举报的行贿者、主簿、典史、知府、同知、通判、按察副使等人则成了被调查的对象。
有些被调查的对象看清了形势,因此供认不讳,有些人却试图抵赖。可那位山阴县知县举报时将所有的证据都交了上去,试图抵赖的人一个个都对山阴县知县恨得要死——无论是行贿、同谋或是受贿,这其中山阴县知县都起着主要的作用,如今他自己脱了罪倒也罢了,竟然还将详细的证据交上去,结果导致这些人的罪名全都证据确凿,赖无所赖了。
认真说起来,这件事当中最冤枉应该是山阴县的县丞。县丞在当地素有清廉之名,平时肉都舍不得多吃,衣服上满是补丁。待调查到他头上时,县丞坦然承认自己确实知情,又辩护说他多次阻挠知县等人贪污,之后也曾向府里的推官(注1)举报过。官场上太过清廉的人多半和同事、上级的关系不好,这位县丞也是如此。当调查人员向推官询问县丞之前是否举报此事时,推官却断然否认了。其实用脚趾头想也可以想出这个结果:很简单,若无此事,推官自然要否认;若此事属实,山阴县县丞固然澄清了知情不报的罪名,然而推官本人却得背上知情不报甚至是包庇的罪名。
总而言之,山阴县知县先行举报无罪,那些爱贿及贪污的财产过了明路后,其中一半上缴,另一半则成了合法的财产。而那些和山阴县知县有过交往的,无论是行贿的、同谋的、受贿的甚至无辜的县丞全都倒了霉!在榜样的作用下,山西官场上旋即爆发了一场彻底的、可怕的大地震。大地震结束之后,山西官场上只剩下十之二、三的官员没背上官司。那些能够屹立不倒的官员只有少数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其余大多数却只不过是抢得先机举报了别人而已。
皇上大约对这种局面早有准备,因此在宣布先行举报者无罪制度的同时,又重新恢复了洪武年间戴徒流罪办事的制度。
洪武年间有段时期官员被杀的太多,没有人干活了,太祖无奈之下只得创造了这样一个戴死罪、徒流罪办事的制度。也就是说,官员被判了死刑、流放或有期徒刑后,先别忙着执行,而是待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办事,直到有接任者为止。
当今皇上只恢复戴徒流罪办事的制度,是因为皇上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名义,将除了十恶不赦之外的所有犯罪官员的罪行全都减了一等。也就是说,山西官场虽然十之七八的官员都被判有罪,但死刑却一个都没有,自然也就不需要戴死罪办事了。此外,当今皇上还对戴徒流罪办事制度进行了一点改动:戴罪办事的官员不必担心有了接任者之后会被流放或是捉去坐牢——只要不再次失职犯罪,那么他们便可以一直戴罪办事。当然,如果在戴罪办事期间仍不悔改,自然也就是前罪并罚了。反之,如果立下大功,比如为当地灌溉系统做出贡献,比如说在抢险救灾中有优异的表现,比如说揭发其他官员失职犯罪,那便可以立功赎罪。
在外人的眼中,朱棣掀起这场廉政风暴却又并不剥夺官员的性命是因为他仁慈。但事实上,朱棣或许有着更多的关于人道、人权的概念,但是要说他性格仁慈却也不正确。朱棣不杀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是因为官员的俸禄确实太低了——自洪武之后,海瑞式的官员加起来又有多少?从天理人情上讲,杀因为收入太低而贪污受贿的官员似乎有些过了。当然,给官员们增加了养廉银之后,官员再贪污受贿,朱棣却也不会心软——从程序上讲,他也不可能每年都进行大赦。将来官员再贪污,该杀的还是要杀。
其实,即便揭发其他官员的失职犯罪不算功劳,那些戴罪办事的官员们也不大可能与无罪一身轻的官员们和平共处。如果不是那些“无耻之徒”抢先告发,戴罪办事的官员又怎么会东窗事发呢?如今这些人戴罪办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过活,略有过失就有可能前罪并罚,至少在短期内他们还是心有余悸的。戴罪之人自己不敢受贿贪污,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们受贿贪污而无动于衷。抢先告发者对此心里有也数,但他们有一个优势:非法所得过了明路后,其中一半就成了合法的财产。如此一来,这些身家不菲的官员们至少不必因为家庭贫困而去贪污受贿了。
事实上,戴罪办事的官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