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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蒸腾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王案,轻轻打开了鼎盖。嬴政入座,拿起挺在鼎口的
细长木勺笑道:“谁没晚汤,说话,再上。”见四人都摇了摇头,嬴政又道,“
我听着,不妨事。”说罢一勺汤入口,竟丝毫没有声音,目光也始终巡睃着几个
大臣。几位用事大臣多见秦王就食议事,久之习以为常,都拧着眉头思忖,一时
没有人说话。
及至李斯正要开口,却闻殿外有辚辚车声。秦王嬴政对李斯一摆手,立即推
开食鼎,起身大步走出。片刻之间,廊下有苍老笑声与杖头笃笃声。几位大臣相
顾一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此际,秦王已经扶着须发雪白的郑国走了进来,
对大臣们高声道:“老令今日与会,是我请的。”大臣们这才醒悟,素来准时的
秦王迟会,原是亲自去请老郑国了。四人分别过来与郑国寒暄见礼,遂分别坐定
,郑国座案设在了王案之侧。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经收拾整齐,赵高早已经
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贲上书,政为之震动。”
秦王一叩书案,轻松神色倏忽散去,凝重的语音沉甸甸地回荡着:“大梁,
冠绝天下风华富庶,聚结天下泰半财富,非同寻常城池。能否以水战之法下之,
我等君臣须细加斟酌。水事多专,老令水家最有言权。谁有疑惑处,尽可征询老
令评判。好,诸位但说。”
“以水为兵,亘古未尝闻也!”王绾慨然道,“晋末水战,赵氏并未因此而
灭亡,是故并未撼动天下。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决河水攻之,焉能不
死伤庶民万千?果然如此,秦国纵得中原,其利何在,道义何存?义利两失,何
安天下!”显然,王绾反对水攻大梁,且将这一水战方略与秦国一统天下的道义
根基联系了起来。
厅中一时沉寂。显然,这个话题太过重大。
“老夫之见,就兵说兵。”老尉缭轻轻点着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贲必
有周密铺排,断不会使满城庶民遭人鱼之灾。究其实,若是强兵之战,只怕三十
万大军耗得三五年,也未必攻下大梁城。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贲何须钻进
书房谋战也。老夫倒是另一担心:果真水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决口岂有那
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间若遇大雨大风耽延时日,只怕也得年余时光,如
此人力物力不逊于长平大战,秦国经得起么?”
“这倒要听听老令说法了。”嬴政殷殷望着郑国。
“果真水战,决河不难。”老郑国一招手,身后一个书吏推来了一幅装在平
板轮车上的立板羊皮图。老郑国用探水铁尺指点着板图,“此乃中原河渠图。诸
位且看,大河东去,鸿沟南下经大梁城外,距离之近,形同大梁护城河也。唯其
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在鸿沟。唯有一点,鸿沟水量不足大,
须从接近大河的上端开口补水,方能成其势。信陵君说的荥口决水,便是此意。”
“鸿沟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缭很是惊讶。
“这便是水事了。”郑国叹息一声道,“鸿沟历经几代修成,通水百余年,
水道已经淤塞过甚,早当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战连绵,各国无力顾盼,遂有
民谣云,‘鸿沟泥塞,半渠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难肥。’是故,鸿沟通河,水
势却小。”
“如此说来,果真水攻大梁,还可借机重修鸿沟?”嬴政很有些兴奋。
“然也!”郑国铁尺指上地图,“鸿沟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干沟,若能借
机征发民力修浚开塞,未尝不是功德之举。”
“战损可补,这便对了!”尉缭兴奋点杖。
“一说而已。”王绾淡淡点头。
“长史之见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李斯。
李斯虽没有说话,听得却极是上心。见秦王征询,李斯翻着案头几卷竹简道
:“晋末水战,并苏代、信陵君预言,臣都曾得闻,然终未亲见国史典籍之记载。今王贲能多方搜罗出国史所载,足见其良苦用心也。臣闻方才之论,国尉与老
令对答,已经足证大梁水战可行,且水损可以清淤弥补。故此,臣亦赞同。然,
丞相方才所言,关涉灭国之道义根本,臣不得不言。”见王绾肃然转身,秦王几
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开了王贲的上书副本指点道,“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
虎狼也不行。王贲之说,话虽糙,理不糙。对斯之启迪,不可谓不深。因由何在?在王贲捅明了一则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想要天下
没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强虎狼,而后方能没有虎狼,此之谓
也!具体说,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聩魏国奄奄不灭,天下不能一统,兵戈不能止
息,而徒存仁义,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臣以为大梁之战,不宜执迂
阔仁义之说而久拖不下!否则,中原之变数将无可预料。”
“大仁不仁。长史之言,商君之论也!”
秦王拍案,王绾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了。这便是秦国朝会的不成文规矩,当
某种主张只剩下一个人坚持的时候,坚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复论争;
战时论事,大臣们都明白“事终有断”这个道理,诸多各有说法的大道理若无休
无止地争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关重大,政敢请老令。”秦王离座,肃然对郑国深深一躬。
“国事至大,王何言请也?”郑国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请老令亲临谋划。”
郑国目光一闪,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当即对秦王一拱手道:“臣愿
辅佐老令赶赴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与长史相知,事无不成。”又会
商大半个时辰,当晚便将诸般事务安置妥当。曙光初上,李斯郑国登上赵高驾驭
的王车出咸阳东去了。
五、茫茫大水包围了雄峻的大梁
尸埕带着大梁将军匆匆赶进王城时,魏假正在獒宫里消磨。
三晋之中,韩魏两国王室酷好神异犬种,赵国王室却对猛犬极是憎恶。这是
因为,春秋时期的晋国曾发生过一次酷烈的政变,其怪异的开局是权臣赵盾在朝
会后走出大殿时被一只猛犬闪电般当场扑杀。从此,赵氏部族骤然沉入谷底,开
始了漫长艰难的复仇复兴之路。也是由此,渐渐演化出了韩赵魏三家的秘密同盟
与三家分晋的结局。不管那次政变对于改变晋国与三族命运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
具有何等的意义,猛犬扑杀赵盾事件,都成为三晋部族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神话。要知道,豢养猛犬的屠岸贾,其时只是一个实力单薄的中大夫,不管他获得了
当时晋国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没有如此一只神异的猛犬,其颠覆晋国朝局
的勃勃野心只怕也是痴人说梦。毕竟,赵氏是尚武大族,赵盾的森严护卫与赵盾
本人的胆略武勇,寻常剑士刺客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若非这只突然出现而
又根本不为赵盾及其卫士注意的猛犬闪电般一扑,突兀地撕开了赵盾的胸腹,又
准确地掏出了赵盾热腾腾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赵国的历史很可能重写。
这一恐怖场景通过种种大同小异的传说,久远地烙在了三晋王室部族的记忆
里。然则,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家对这一事变的恐怖记忆,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
折射了出来。韩魏王室就事论事,生发出对神异猛犬的歆慕搜求,成为天下名犬
的渊薮之地。赵国王室却不忘旧仇,一如既往地痛恨猛犬,举凡言狗皆一律冠以
“恶”字,除了民间猎户的猎犬,王室从来禁犬。及至战国中期,韩魏两国王室
的名犬已经天下闻名。进入战国末期,魏国的猛犬声名已经远远超过了韩国。看
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时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洛阳周王室的来毛(1i
,音离)犬,长毛蜷曲,威猛异常,是周天子的狩猎神犬;一种是晋灵公时晋国公
室的獒犬。何谓獒?后世西晋之张华有《博物志》,其中之《物名考》云:“犬
高四尺日獒。”也就是说,那时将身形高大的猛犬一律唤作“獒”,还并不是犬
类特定品种的獒犬。因了“獒”并非确指,晋国公室这种獒在当时还有一个学名
,叫做“周狗”,意为遗传于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战国中后期,天下名犬已
经有三种: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国王室的獒犬。獒之成为犬类特定品种,这魏
獒便是鼻祖;第二种是韩卢,韩国王室豢养的一种大型黑毛犬;第三种是宋皵
(que,音鹊),宋国公室养的大型猛犬。这种犬也另有一名,日骏犬,意谓可同骏
马一般为人效劳。
诸般猛犬中,最有声名的自然还是魏獒。
魏獒之闻名天下,得力于魏王假。魏假还是少年太子的时候,对猛犬酷好之
极。魏假十二岁时,其父景滑王许魏假可在王城之内任选一官署领事,以试探其
心志才具。魏假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求兼领“虞人”署。这虞人署,是执掌国
君狩猎的宫署,下辖一处园林专一豢养猎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实则神往猎
犬园林也。景滑王不知其故,大大赞叹了一番少年太子的修身弓马之志,很以为
儿子可望在统辖狩猎中锤炼出战场本领,从而成为中兴大魏的英主。景滑王是老
太子继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时,魏假三十岁即
位,执掌虞人署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中,魏假已经将猎犬苑经营得天下闻名
,当年一座只有几十只猎犬的园林,已经变成了异常壮观的魏獒宫。魏假对獒的
遴选有严厉法度:蹲地仍有四尺身高,方可选进獒宫冠以魏獒之名;否则,一律
称为猎犬,而不能叫做獒。历经多年精纯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种品性独特的名
犬,其凶猛与忠诚同样的无与伦比。唯其如此,魏獒之名天下大震。各国王室的
声色犬马子弟与天下贵胄以及大商大贾,但言买犬,无不以到大梁求购得一只魏
獒为荣。这个魏假,对獒犬钟爱无以复加,每每卖出一犬,无论公事如何要紧,
都要丢开公事亲自与买家洽谈獒事,勘审买家是否具有爱犬之志与养犬之才,否
则,买家纵然开出重金,魏假也毫无例外地一口回绝。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还
要为将走之獒举行狗宴饯行,特准离獒捕杀一名徒手剑士并当场吞噬。交獒之日
,魏假也要亲自到场,直将大獒送出獒宫,方抚其头背洒泪惜别。凡此等等,使
魏獒与魏假之名在天下声色犬马者口中几乎成为同一个名字,但呼魏王,常是“
魏獒”两字。此后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时,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假做
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当年若生商贾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这是后话。
“敢请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宫。”
虞人丞挡住了左丞相尸埕的匆匆脚步,口气矜持冰冷得教人无论如何想不到
他只是一个连官阶都没进的吏身。饶是如此,尸埕也只能在这座形制怪异的石坊
前原地站定,还得对这一身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