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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秋阳刚刚爬上山头,凄厉的号角立即淹没了代城谷地。
这是两方奇特的军阵。赵代的九万余大军分为三大阵:中间大阵为火红的三
万余骑兵,这是五年前燕代联军惨败后保留的最后一支真正的赵军飞骑,背负弓
箭手持弯刀,显是今日代军之主力;骑兵大阵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数百人的黑
色方队,这是赵嘉亲自率领的黑衣军;右手大阵为同样火红的四万余步卒,一色
的弯刀长矛,没有一张盾牌;左手一阵则全部是五颜六色的老弱妇幼,各式兵器
混杂,队形大见松散。对面秦军,则是整肃异常的三个黑色骑兵方阵,清一色背
负弓箭手持长剑的轻装骑士,除了衣甲颜色与兵器,轻装程度与赵军骑兵几乎没
有差别。
“代王!敢请遣散老弱妇幼,我军可再少两万!”王贲遥遥高喊。
“也好。边阵后退入城。”赵嘉终于点头。
“不退!死战秦军——”老弱妇幼军爆发出一阵乱纷纷的呐喊。
王贲正欲喊话。赵平正欲下令。赵军骑步两大阵中曾经与秦军杀红过眼的老
兵们不耐了,乱纷纷一阵怒吼咒骂,不待将令便挥舞着刀矛开始涌动冲杀,原本
已经被仇恨绝望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将士们也顷刻间失去耐性,乱纷纷呐喊变为铺
天盖地的呼啸呐喊,三大阵毫无队次呼应地潮水般扑向秦军。
在这短短瞬间,王贲厉声喝令:“左翼骑阵截开老弱妇幼!越快越好!中右
两阵搭住赵军,且战且退!三里之后展开决战!起——”整肃的秦军骑兵大阵,
立即飓风般发动了起来。左翼两万骑士大回旋拉开,在河谷原野展开成一个巨大
的钳形,风驰电掣般掠过疯狂的赵军主力,锋锐无匹地楔进赵军主力与老弱妇幼
边阵的接合部,另一支则包抄外部并导引出路;一阵强力砍杀,顿饭工夫便将两
万余老弱妇幼从赵军的红色巨流的边缘硬生生切割开来,轰隆隆逼向代城城下。
不可思议的是,赵军主力没有纠缠干预秦军,秦军左翼骑兵也没有在切开老弱妇
幼之后脱身。眼看着疯狂冲杀的赵军主力追着秦军大杀大砍,秦军左翼没有从背
后掩杀赵军,而只远远圈定赵军老弱妇幼,任其哭喊叫骂,只是决然不许冲出巨
大的黑色弧线。
此刻,王贲的主力飞骑大是艰难。骑兵的特质,在于凌厉的攻杀。骑兵对骑
兵,要做到且战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势被动。列位看官留意,历来骑兵对骑兵作
战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战败的无序逃跑),不能一味撒开马蹄飞驰,否则掩杀者
完全可能冲垮撤退方的阵形梯次而导致真正的崩溃。目下之秦军面对具有丰厚骑
战传统且决意死战的赵军,这种被冲垮崩溃的可能性危险性都更大。这便是王贲
下令搭住赵军且战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赵军且战且退,其作战优势必然大
打折扣,一时大有伤亡几乎难以避免。事实上,在左翼骑兵切断赵军边阵的顿饭
辰光,秦军主力已经死伤了数千人马。
所幸赵军只有三万余骑兵,秦军主力除却左翼还有四万骑兵,依靠着整肃队
形间的相互接应,总算没有被冲透大阵陷于真正崩溃。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贲
身边的一排牛角号急促凄厉地响彻河谷。随着凄厉的号角,秦军阵形发生了巨大
的变化:与赵军接触的后军(原本的前军)一声呐喊,闪电般全速飞驰两翼;前
军(原本的后军)则在这片刻之间立即返身,展开成真正的冲杀队形呼啸着正面
掩杀过来;及至两军杀作一团,飞撤两翼的原秦军前军主力则已经在外围从容整
顿好了队形,又一个梯次呼啸着杀向了赵军。真正的大拼杀展开之后,秦军的应
对又流水般发生了变化:原本由王贲亲自率领的前军主力接战赵军骑兵,原本与
赵军骑兵搏杀的秦军后军,则脱身杀向了堪堪赶来的赵军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宽阔,黑红两方大军堪堪十万,大肆展开搏杀,双方都没有大
回旋的余地,只能全力拼杀,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惨,其烈,堪称战国绝响。
王贲素有小白起名号,说的便是每临战场倍加勇猛冷静。此刻,王贲已经不需要
下达任何军令,只带着三百精锐的中军飞骑专一寻找赵嘉的黑衣马队。秦赵两方
,皆相互知底。王贲知道,赵国君主的黑衣卫士历来都是剑士精华,人数不多却
锋锐难当。然则,此等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缺陷,便是很少战场拼杀,缺乏大军战
场之群体搏杀经验。而赵嘉本人,则生于赵国末世,适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
,赵嘉既没有过赵国王子的军旅阅历,更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今日赵嘉亲自率领
黑衣卫士做前军冲杀,除了死战之志,战力并不如何强大。王贲之所以要亲自应
对赵嘉,并非看重其战力,而是明确的统帅心思:代王是赵人的最后一面旗帜,
决然不能走脱!
“左前方,跟我来!”
终于,王贲在纷乱呼啸的万马军中发现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马队,看见了白发
飘飘的赵嘉。王贲低吼一声,这支没有任何旗帜的马队飓风般卷了过去。
赵嘉马队自真正的大搏杀开始,不知如何竟与赵平的中军主力骑兵脱离了开
来,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步卒边缘。黑衣卫士们忙于全力应对这从未经历过的成群
结队的混乱拼杀,只要与秦军杀在一起便是,谁也无暇去权衡战场大局。一个多
时辰的连番搏杀之后,黑衣卫士已经死伤过半,又因缺乏相互呼应,马队驰骋渐
渐散乱起来。所幸靠近步军,这支红色海洋中唯一的一坨黑色分外显眼,一些老
卒认出了是代王马队,立即蜂拥过来护卫,赵嘉马队便与赶来的步卒呼应着,又
再度奋力冲杀起来。正当此时,王贲马队呼啸着扑来,两个回旋便搅散了已经乏
力的红色步卒,将赵嘉马队围困在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无法突围的大***里。
王贲一个手势,马队中一支冷箭飞出,准确无误地钉在了赵嘉战马的左前腿
上。战马陡然嘶鸣人立,飘飘白发的赵嘉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便被掀翻在地。一
骑火红的战马闪电般飞来,王贲就势一掠,已经将赵嘉掳到了马背之上。黑衣卫
士们怒吼一声扑杀过来。秦军骑士早有应对,瞬间弓箭齐发,接着回旋冲杀,不
到两个回合的反复,黑衣卫士悉数身首异处了……
暮色时分,这场空前惨烈的大搏杀终于结束了。
秦军将士们没有欢呼,静静地肃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直到血红的太阳没进
了苍茫群山。三日后,王贲给秦王的上书是:代王嘉被俘获,赵代军主力七万余
人悉数战死;代城两万余老弱妇幼,在秦军守护下仍自杀过半,剩余人口已迁入
邯郸;代城已经成为废墟,不能驻军;此战,秦军将士战死三万余,存活者人人
带伤,已退入蓟城整军待命。
旬日之后,新任长史蒙毅赶到了蓟城。
蒙毅对全体将士宣读了秦王书命,褒扬了秦军将士对最后一支赵军的猛勇搏
杀,赏赐了三车王酒,特许灭代将士痛饮三日。当夜,王贲设军宴为蒙毅洗尘,
聚饮对谈间说及灭代之战,王贲心绪别有滋味,不禁一声沉甸甸的长叹。蒙毅笑
道:“战场惨烈,古今皆同,将军当有武安君白起之豪气,何叹之有哉!”王贲
摇头道:“对代之战,非大战也,却亡我三万余将士,贲身为大将,何能泰然处
之?”蒙毅沉吟了片刻,轻轻叩案道:“将军言及于此,不妨坦然相告:对代军
战法,朝臣原是多有议论,独秦王大为嘉许,将军无须上心也。”王贲道:“朝
臣之议,无非责我为滥施仁义之宋襄公,何足道哉!”蒙毅笑道:“秦王之嘉许
,将军不欲闻乎?”王贲道:“王若嘉许,当有王书。今无王书,王贲何能当真
哉!”蒙毅哈哈大笑:“果然果然,秦王何料之准也!”说罢一招手,帐口肃立
的一名书吏捧过来一支铜管,蒙毅挑开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念诵道:“秦
王特书:王贲对代之战,一举廓清北中国,其功大焉!贲之战场处置,至为得当
,大彰秦军战场正道,大显华夏一统大道,各军各将殊堪效法!秦王政二十五年
秋。”蒙毅读罢,双手捧到了王贲面前道,“如此王书,将军心下当安也。”王
贲不禁连连拍案:“大哉秦王!大哉秦王也!力行战场正道,何愁天下不一!”
蒙毅笑道:“然则,山东说秦,依旧虎狼口碑,不亦悲乎?”王贲慨然拍案:“
蓬间雀喳喳骂词,何碍鲲鹏怒而飞哉!”
两人一阵大笑,一阵痛饮,又说起了后续事宜。
蒙毅转述了秦王之意:赵国之赵王迁业已被俘,囚禁于梁山;赵嘉抗秦虽失
之酷烈,然终究有华夏大义,亦有赵人民心,不用押赴咸阳与亡国之君一道处置
,可暂行拘押邯郸疗伤养息,若其心智恢复,日后可领代郡之地。王贲若无异议
,可立即实施,秦王书命随后即到。王贲立刻申明,秦王如此处置大合代赵情势
,他将妥善安置赵嘉拘押事宜。
言及军事,蒙毅向王贲知会了西北两边的战事进展:陇西对羌胡之战很是顺
利,李信与翁仲率大军连续出击,已经聚歼羌胡主力大部,来春将继续追剿羌胡
余部;北边九原战事尚未发作,然匈奴诸部已经汇聚阴山南麓,随时可能大肆南
下。末了,蒙毅道:“秦王之意,将军须得有备:来春若九原军情告急,蒙恬将
立即北上;灭齐战事,秦王还是想要将军南下领军。”王贲笑道:“灭国大战,
尊兄向未出手。草原之战,王贲也从未尝试过。长史能否转告君上,蒙恬上将军
依旧灭齐,王贲可就近开赴九原,与匈奴放手大杀一回!”蒙毅一边大笑一边摇
头道:“兄弟之见,还是各安其所者好也!自错用李信灭楚,秦王便立定了戒除
侥幸之心。家兄灭国,将军草原,各弃所长,两两试手,秦王还睡得着觉么?”
两人一阵大笑间,天色已经亮了。
五、松耶柏耶 住建共者客耶
一个冬天,齐国朝野乱得没了头绪。
秦国大军驻扎巨野泽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诱发了齐国多方势力的激荡摩擦。齐王田建虽无定见,然大体倾向于丞相后胜的“和秦”动议,却也是谁都知道
的事实。唯田建之彷徨,使各方都看到了尚存争取齐王实施自家主张之希望,情
势便愈发地盘根错节交互纠缠。高高在上而动摇不定的齐王之下,三股主流势力
激烈地明争暗斗着。丞相后胜与历来奉行“和秦安齐”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一
直在斡旋与蒙恬大军订立合约,以图最大限度地保存齐国社稷。诸多将军则与田
氏王族中以孟尝君后裔田炐为轴心的抗秦派结合,主张防患于未然,立即进入举
国抗秦,并在孟尝君旧日封地薛城聚结了一支五千人的门客义旅,声言效法赵人
抗秦到底。流亡临淄的亡国世族群最是汹汹躁动,非但已经结成了六千人的抗秦
义师,且不间断地汇聚王城广场请命,坚执请求齐王发回流民财货以助五国义师。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齐国民众也大起波澜。临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