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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马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小司当东则既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音乐戏剧在同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俩回到十三行街商馆区怡和洋行的住处,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询问有关中国戏剧的各种问题。叔父也是个戏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两人议论到好晚。小亨利还不停手地画着,笔下出现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丽的西施、丑陋的东施,画了花脸谱的吴王夫差等。画的最多的是小织女,正面的、侧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鹊桥上的……
叔父看着这些漫画笑起来,打趣他:“亨利,你画这么多小织女,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亨利说:“难道她不可爱吗?昨天下午咱们在花园里见过他呀,那么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就变成这样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叔父说:“确实,这古老戏剧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还有好几天呢,你慢慢地领会吧。”
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对台上的钟馗、小尼姑赵色空和小和尚本无,他又一次震惊了。钟馗充满阳刚之美的身段动作、小和尚旋转抛接念珠的绝技令他赞叹不已,但他最注意的还是那个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结识他,了解他,问问他怎么会把一个女孩演得这样像。当他发现卸了装的天寿从戏台一侧的小门出去的时候,很高兴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天寿出后台进花园,一直东张西望,忐忑不安,他实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场前是不许他多喝水的,万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亲陪同。可今天英兰姐姐发寒热,母亲不得不在家照看,没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亲,可《西厢记》已经开场,正是文场【文场:戏曲中所用各种伴奏乐器总称场面,笛管笙箫弦索月琴等管弦乐器称文场,锣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称武场。】笛子最要劲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没法再忍,急得直想哭,又不敢惊动旁人,赶紧悄悄跑出来,看准一处绿阴掩映的太湖石,一头钻进去,解裤带子的手都在哆嗦……终于得尿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安泰,愉快得闭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后刷刷轻响,引得天寿回头看,竟有一颗毛茸茸的金黄色的脑袋从一块太湖石上伸出来,吓得他尖叫一声“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刚要伸头看,背后突然受到袭击,双手一松摔倒在地;袭击他的天禄跟着就扑到他身上,两个男孩滚来滚去地扭打成一团;天寿整理好衣裳,冲出来,红头涨脸地指着亨利不住地骂他“下作!不要脸!”可看他俩身上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满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别打了!衣裳都糟践啦!”
两个男孩几乎同时住了手,同时跳起来,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两人都挥着拳头乱擂,天禄一有机会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绊子,亨利却总想照着天禄的下巴颏击打。天寿帮不上忙,又认出这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竟是前天下午认识的那位“天使”,便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他终于冲到近前试图拉架:“行了,别打了,别打了呀!……啊呀!”
天寿又是一声尖叫,跟着就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怎么啦?”打架的这才停手,意识到他们误伤了旁观者。
果然,天寿前额挨了一下子,不是拳头就是巴掌,不仅打红了,还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间划了一道伤,挺深的,伤口沁出血来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俨然为天寿抱不平,一把拽过天禄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无赖!”天禄毫不退让,愤怒地说,也一把拽过亨利的另一只手,“你看你手上的指环有多硬!”
“是你!”
说话间,两人又动起手来。幸而此时天福赶到,到底大两岁年纪,个子高力气也大,上来就把两人拉开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天福斥责他们,一眼看到天寿在哭,赶忙过去安慰,发现天寿脸上的伤,吃了一惊,掏出手绢就帮着擦血迹,心疼地说:“怎么回事嘛!咱们唱戏的,最怕脸上受伤,明儿还有戏呢,怎么上妆怎么出台呀?再落个疤瘌可怎么好!……天禄!师弟受伤了你搁着不管,倒去打架!”
天禄原本也在台后听戏,看到对面天寿一脸煞白、急急忙忙寻后门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师弟的动向,想到师娘今天没来,无人守护,便也立刻决定远远跟随着,尽师兄的关爱保护之情。不想刚进花园,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前面,紧紧尾随着师弟,竟去偷看师弟解手!这不正是柳家师徒深恶痛绝的那路专好男风、专玩优伶,被人称作“花间蟊贼”的色鬼行径吗?连八岁的小师弟都不肯放过,太可恶了!天禄激于义愤,冲上去朝那家伙肋下猛击,不料一打就倒,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这种事,一旦出手就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伤着了天寿,怎么打也不能说没理。
天禄指定小夷人,气哼哼地说:“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问天禄:“他到底干什么了?”
天禄做个极不屑的怪样儿,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堆儿,说:“他追在师弟后面偷看人家解手儿!”
天福不由得皱着眉头,像师傅那样板着脸,对亨利说:“你才是个小孩儿,怎么就跟着学坏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不解地说:“我学坏?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天禄抢着说:“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随在天寿后面,是一心想要结识他,向他提许多问题的。看他走那么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来撒尿的。直到听见尿水哗哗响,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丢脸,此刻就直言不讳地说:“我不过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这个干吗?”天福和天禄都很奇怪,异口同声地问。天寿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注意听。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个仙女、今天演的这个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儿,是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禄,然后,像他们夷人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