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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你,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家,扬名世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看你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小四弟,这半天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我想……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争气。我要好好唱戏,挣很多很多钱,给爹妈买房子买地,给姐姐们办份好嫁妆,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也有本钱去做生意……小三哥说做生意人要变坏,那我就好好练字画练琵琶,也能卖钱,也能像我爹一样去做教习……”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亨利跳起来说想不到这么晚了,明天还要给天寿画像呢,随即告别而去。天禄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听见天寿小声嘟囔:就算这里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天禄笑道:“怕什么呢,不就是挨打吗?打就打一顿呗,早就惯啦!”
第九章
离开广州十天后,天禄天寿回到家,像是从天堂掉到人间,还有半截身子在地狱。
母亲和姐姐又是笑又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天寿也跟着哭了一场,好像他倒受了什么委屈;师傅黑着脸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天福一派大师兄的仁厚,低声下气地为不懂事的师弟说好话,求师傅别生气伤了身子,求师傅饶了师弟这一回。可能因为来访人太多,师傅不得不一趟趟地到前院待客;也可能因为次日要祭祀祖师爷,家里忙不过来,所以两个违规的逆徒这天没挨打。天寿庆幸躲过去了,天禄却说,别高兴得太早,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二天的祭祀照例很隆重。
柳知秋主祭,几位文武场的师傅陪祭。祖师爷的牌位,一向供在平日排大戏才用的过厅西屋,其宽阔足以容下整个班子,还绰绰有余。
柳师傅喊一声“上供!”陪祭师傅们应声而出,在祖师爷牌位前安放铜香炉,摆上鲜花宝烛。随后,玉笋班的孩子们规规矩矩走到祖师爷牌位前,整整齐齐按行当排好队,每队打头的孩子都恭恭敬敬双手高举祭品过头,一一献上供桌:生行——一盘花生;末行——一碟盐末;净行——一碗虎皮豆子;丑行——一块豆腐;旦行——一篮鸡蛋。
柳知秋站在最前面,左右是陪祭,他擎着点燃的香,朝祖师爷的牌位恭敬地说:“弟子柳知秋率玉笋班全体,谢祖师爷赏饭,求祖师爷保佑玉笋班生意兴隆,子弟们技艺超群。来年兴旺发达、兰芝竞秀之日,再重重酬谢祖师爷厚恩!”
说完,柳知秋将香插进香炉,领着陪祭和二十来个孩子一拜一跪三叩首,起身后再拜而罢。之后,他虎着脸吩咐:“天禄天寿不许起来,其他人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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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乖乖地出去,谁都不敢吭声。胆大的孩子扒在门缝边偷看,天福无法可想,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一屁股坐在院里台阶上,抱住了脑袋。
“天禄拿板凳,趴上去!”柳知秋命令。
天禄照办,还对仍跪在那里的天寿眨眨眼,瞧,还是我说的,躲不过吧?
“为什么打你,祖师爷在上,我也不用废话了。你自己说打多少吧!”柳知秋把木刀片拿在手中,冷笑着说。
天禄却嬉皮笑脸起来:“师傅,我总算把师弟囫囵个儿带回来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打五下就得了!”
“不行!”
“那就十下。”
“这么便宜你?不打你这回,管不住你下回!”
“好,好,那就翻番儿,打二十,别累着您老人家就成!”
跟着,外面的人就听见平日很熟悉的刀片打屁股的啪啪响和天禄毫不收敛的“哎哟哇呀”的叫喊,师傅在边打边骂:“你个刁钻小贼头!不是你一手撺掇还能有谁?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竟敢背师逃跑,打死你都不冤!……”
天寿跪在一边哭着说:“爹饶了师兄吧,他没撺掇,是我求他陪我去的……”
“住口!”柳知秋暴喝,“等会儿再来收拾你!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天禄却大喘着气说:“师傅,都怪我不好,反正打也是打,把师弟应得的那份儿都赏了我吧,师弟细皮嫩肉的,可经受不起……”
柳知秋越发生气,刀片下得又快又狠。外面的天福硬着头皮冲进来,双手托住师傅拿刀片的手,哀告着:“师傅饶了师弟吧!他俩都还小,不懂事,真要是打重了落下伤残,日后怎么上台呀!都怪我这师兄没当好,该打多少就打我吧!”
天福是柳知秋的爱徒,孩子们互相维护不管怎么说也让柳知秋心里感到安慰。可是规矩不能破,这时又正好有客人来访,他便草草打了天福几下作为赎罪的替代,让天福扶着天禄回屋。至于天寿却不能轻饶,罚他在祖师爷牌位前顶着水碗跪两个时辰,不许吃午饭。水要是洒出来,晚饭也免了。
祭祀桌前只剩下天寿一个人了,头顶水碗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眼睛却闭着,渐渐地,嘴角竟露出甜甜的笑意,伸手摸摸胸口,红晕泛上面颊。
衣服里面藏着一条精致的银项链,下面挂着镌刻了美丽花纹的小小金盒,打开金盒就能看到中间镶嵌着的一张精美的亨利的小画像,另一面盒盖上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浮雕。这是用皇太后赐给他的“娘娘钱”交换来的。
在澳门的最后一天,孩子们相处得更加亲热。天寿不但看到了那幅水彩画《蓝衣小孩和紫花》,还真的被戴安娜和海伦打扮成英国贵族小女孩,穿了仙女的纱裙、登上银白色的带跟小皮鞋、头上套了金色长鬈发,还戴了用红白玫瑰编成的花冠。大家觉得他美极了,他自己也觉得美极了。亨利为此画了许多张画,最好的一张就送给了他。天禄天寿也画了许多兰梅菊桂,送给司当东家的每一位成员。司当东夫人在为亨利准备行装和食品时,也为两个次日就要回广州的中国孩子装了一大盒他们喜爱的烤点心。
那天晚上,大家仍然聚在大客厅,闲谈中间亨利领天寿出来到花园,因为白天天寿看着书房里的航海图,曾问起在四周都看不到边的海上,船怎么能找到路。
亨利带天寿坐进凉亭,指给他看那些为海上远行者分辨方向的星星:大熊星座和北极星,天鹅星座和银河。
天寿便也指着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讲起了亨利第一次看他演的鹊桥故事。
亨利听了,好半天望着星空默默不语,后来笑着说,明天咱们一分手,不也像牛郎织女那样隔着银河不能见面了吗?
天寿心里难受,忙指着天上说:你看,有一颗流星落了,地上又死了一个人。
亨利说:我们不这样想。老人们都说,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赶快卜个愿,这个愿望将来就能实现。
天寿好奇地问:那你刚才卜愿了吗?
当然卜了。
卜的什么愿?
希望咱们俩永远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他一直握着天寿的手,天寿觉出他的手心火烫,还在轻微地发颤,这在天寿心里竟也唤起一股说不清滋味的回应,酸酸的,热辣辣的。他便轻声叹息着说,不行呀,明天咱们就要分离,你回你的英国,我回我的广州,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呢……
亨利黯然,说这我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心里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我,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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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说是,声音竟有点哽咽。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两个男人,不管是多么好的朋友,哪怕是亲兄弟,长大了也得各自结婚,各有各的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天寿灵机一动,说:京师和广州,还有好些地方,有的有钱人娶男伶做小老婆,他们不就是两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了吗?
亨利摇头说,那是罪恶,会受上帝的严厉惩罚的!上帝让男女结婚,为的是让人类有健康聪明的后代。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要是咱们俩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好了!
天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我没说错呀,我要是女的,你不肯娶我吗?你要是女的,不肯嫁我吗?亨利又仰头看着天空,说你看那五颗亮亮的星,像一顶王冠的,就是仙女星座。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真像一个小仙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绝对不许跟别人说,好吗?你发誓!
天寿郑重发誓:若是走漏了亨利的机密,不得好死!
亨利却先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位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了一个最美的女人,又给雕像穿上了最美的衣裙,雕刻家就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