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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送回来了。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望地对天福说:“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怎么啦?”“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保不住了吗?……”“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唉,要是讲打,还用革林大人的职,还用他琦侯爷来广州吗?……可广州的官儿们百姓们爱戴林大人,为林大人抱不平,不爱答理他;他呢,还信不过广州官场,抚夷的事也从不找他们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官,再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鲍鹏……唉,真是四面楚歌呀!……”天寿嘻嘻地笑了:“师兄,在这钦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处吧?不然你干吗这么替他担忧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腊月回这边儿来以后,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英国侵略军攻陷大角沙角炮台。守军奋起抗敌,副将陈连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战捐躯。】,官兵死了好些人,广州百姓都站在远处岸上瞧热闹,谁又拿这当回事呢!夷人不是好东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么好东西呢?除了林大人咱们心服口服,别的,爱打就打去呗,你担忧,犯得上吗!”“我估摸着,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为琦侯爷对夷人提的条款不认可……唉,那条款也实在太苛刻了,就连琦侯爷这么敢作敢为的人也不敢应许。可这战火再起、折兵失地的消息传到朝廷,琦侯爷怕也没好果子吃了!”“什么条款呀?”“……”“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机密不能说是吧?好,不问了。”“师弟你别生气,这事儿,琦侯爷对巡抚大人都是不许说的……”“我不过随口一问,谁希罕知道它呀!”“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问问你呢。”天禄回头朝正房东过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两年前师傅那种样子,难道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烟瘾犯了寻死觅活也是常事,怎么就逼得你竟冒杀头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寿俊俏的面孔骤然通红,片刻之间又渐渐地惨白起来。他迅速地扭开脸,眼睛里竟噙了汪汪的泪,看着就要包不住了,吓得天禄连忙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天寿却比天禄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怎么会有轿子到咱们这儿来呢?……瞧,上了来咱们听泉居的路啦!……”天禄伸头一看,果然是那种两人抬的小轿,但轿前有人带路,轿后有许多人跟从,还挑着担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谁呢?来这儿干什么?
天寿已经嚷起来:“哎呀!轿前头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爷?爹,爹!”柳知秋从屋里赶出来,见此情景,一时手忙脚乱,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刹那间又变得愁苦。他望着天禄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么舌头,要真是胡大爷,他此来……我还欠着他那么多的银子呢!”哥儿俩顿时也面色严峻了:就是拿听泉居顶,也还不上那一万两烟债啊!
来人果然是胡昭华。
柳知秋领着天禄天寿把贵客迎进客厅就座,阿嘉叔送上茶来,宾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禄天寿默默侍立在侧,又谨守着当年柳家的待客之礼了。
胡昭华笑道,自己是到澳门去看朋友,顺路来看天寿的。天寿为他家唱戏累病,他很不过意;又听雨香说听泉居如何之好,也想来见识见识。说着命家丁抬上一担礼品,一筐专给天寿:有一大盒燕窝、一大盒银耳、一斤人参,还有鹿茸、桂圆膏等类补品,再就是冰糖、蜜饯、莲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种点心。另一筐是贺柳家新居的礼品,无非是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香茶糯米,装得满满的,堆成了尖,每样东西上都贴了福字大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柳知秋连连揖谢说不敢当。这时雨香把五个红纸封套的银子放桌上,说:“天寿哥那天走得慌忙,戏份儿都没拿。他是一天五十两,加上养病银,共是二百五十两,柳师傅请收下。”柳知秋回头看看天寿,说:“还不谢过胡大爷。”天寿走上前对着胡昭华深深一揖,说:“天寿谢胡大爷惠赐。”胡昭华扶住,仔细打量着天寿,说:“气色好了许多。看来雨香说得不错,你这听泉居怕真是收贮着天地灵气,不但能养好病,人也更滋润水灵了!……不过病了这一场,再马虎不得,那燕窝银耳人参正好用来炖汤,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盏,最是滋阴益气,吃上一个月,定能见效。”天寿心下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胡昭华略带风尘劳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轻声说:“多谢胡爷记挂。”雨香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笑道:“班里的师傅和弟兄们都问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戏呢!”天禄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园唱元宵夜戏好不好呢?胡爷肯不肯给师弟一样的戏份儿呢?”
胡昭华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们这三玉笋都回我胡家班。戏份儿算什么!当初是家父做主,若依了我,决不肯放你们离开的……不过,天福天禄竟能跳出梨园,又竟能先后在两任钦差大臣手下当差,也算是梨园一大奇观了!日后由差役而书吏,由书吏而师爷,径登上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现下不要说我敢不敢请天福天禄,就真的请了,二位又怎肯低了身份再登红氍毹?”
天禄扫向鬓角的黑眉一扬,笑道:“人世沧桑,那可说不定。”胡昭华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虚位以待!”大家又说笑一会儿,柳知秋师徒和雨香便带领胡昭华走遍听泉居各处。雨香叽叽呱呱,走一处赞一处,胡昭华也不住点头。后来,按天寿的意思,阿嘉夫妇在腊梅花下摆开八仙桌,又摆了许多点心,天禄天寿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炉烧水沏茶。那几树梅花,似禁不住热气熏蒸,一时间由花蕊里往外散发浓香,芬芳馥郁,充满一院,热腾腾的茶香也因沁入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氲之中,感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醉。
头杯茶胡昭华一饮而尽,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时闭了眼睛微微晃着脑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天寿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禄提着陶罐等着续水,见胡昭华睁眼,问道:“味道还好吗?”
胡昭华想了想,说:“此水之醇厚甘洌,着实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盖过去了。若是配以当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则好水好茶堪称双绝!”他忽又转向柳知秋,“这也像你这听泉居,好地势好风水,可惜居内各处太显寒俭,书房和画室琴室尤甚。……柳师傅,你买这地盖这屋一共花了多少钱?”
此语一出,柳家师徒登时紧张。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华一眼,正遇上他十分专注的目光,心里一慌,连忙转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说:“因此处偏僻,又在岛上,地价和造屋的料钱工钱都比广州低得多……总共用了将近千两……都是天福他们兄弟三个凑来的……”胡昭华很快地算了起来:“就是说,若盖在广州,约用万两左右……或许还要多一些,就算一万二千两,也还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买了这处地方,就要打个高围墙,修个大花园,把泉水圈进园子里,做一个流杯亭……”说着说着,他觉得气氛不对了,抬眼一看,柳家师徒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