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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小夫人说:“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琦侯爷叹道:“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缝子可钻?真要给压扁挤碎了。”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打,打!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琦善,他们谁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多人,一百个打一个,一千个一万个打一个还怕打不败那小小的英夷!”“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琦侯爷的声调已带着很浓的酒意了,“聚众的事犯朝廷大忌呀!打了英夷,再回头打官兵打朝廷怎么办?……如今,惟有‘和’是了结此局的出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怜生前身后名啊!……”“你……”小夫人极力抑制自己的伤感,安慰道,“放宽心些,或许能等到转机也说不定。”琦侯爷的声音里竟带着呜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片孤忠,可以对天!……自古以来,哪里有议和大臣能够青史留芳?可遗臭万年,又有何颜面上对祖宗下对子孙啊!……”小夫人仿佛也陪着落泪,唏嘘许久,后来却说起元宵节的《精忠记》,说起她听来的关于天禄的“割地赔款”的台词。天禄天寿在蔷薇花篱这边面面相觑,虽然一直没听到琦侯爷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爷又到蛇形湾与英夷会议去了,管家才来问天禄的伤情,得知已经痊愈,便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天禄,说主人命辞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离开。天禄什么也没说,收拾东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园会馆,与天寿同租一套三间屋,直到今天。
他和天寿不时谈起那日他们在蔷薇花篱下听到的话,天寿觉得琦侯爷是活该,他心里却总是有点过不去。开始朝廷革他大学士职夺双眼花翎的处分,天禄觉得还算公平,可后来的革职锁拿押京审问并查抄家产,就太过分了。昔日的这位高高在上的主人一旦成为阶下囚,天禄竟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去送行便问不过自己的良心。
离得很远,天禄就已看到那艘飘着“汉军副都统英隆”长条旗的大船,琦侯爷将由这位副都统押往京师受审。船上来来往往许多官兵在忙碌地安置行李和柴米油盐菜蔬等日用品,从码头上的歇脚亭到大船的踏板,三步一哨,也站满了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兵丁。还不到起程时刻,天禄看到,身着蓝衫、颈锁铁链的琦侯爷,在两名营官的监视中,正坐在歇脚亭的石凳上等候。
若是平日,押送犯官的场面怕不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热闹,可这些天广州人心浮动,大多惶惶不可终日,没了看热闹的心肠,码头上只有数十闲汉聚集着,在那里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不时也有人朝琦侯爷这边吐几口唾沫,骂上几声。
从闲汉间穿过,走近带锁链的琦侯爷,也需要勇气。天禄咬咬牙,昂然而进,大声对持刀来拦阻的兵丁说:“我是琦侯爷的家人,来给他送行。”人群轰的一声,数十双眼睛一起盯向天禄,兵丁也奇怪地看看他,转身去向营官禀告。
他很快被带到亭中。只见琦侯爷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双目紧闭,一向红润润的面色变得灰白,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天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上前单腿跪倒打个千儿,轻声说:“给侯爷请安。”琦侯爷睁眼,看看天禄,没有做声。
天禄又说:“小的来送送侯爷。”琦侯爷苦笑着,叹道:“偌大广州,万千子民,竟只有一个被我逐出府门的仆从来送行,真是难得了。”天禄拿出一个包袱:“小的没有多少进项,只凑了四十两银子,给侯爷路上买酒;这是侯爷一时也少不得的京师香片茶,恐怕这一路无处买去,给侯爷带了一斤路上喝。”琦侯爷只望着天禄,说不出话。营官却不肯接包袱,说这事须报英都统知道。正好船上人招呼他们准备起程,琦侯爷一站,身体摇晃,差点又跌坐下去,天禄连忙扶住,营官也没干涉,便由着他扶犯官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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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走,琦侯爷一边告诉天禄,鲍鹏也在押,一同进京,但他是囚犯,只能关在囚舱。府中管家人等在他被锁拿后便一哄而散,小夫人已被收监,请天禄得空代他去探看探看……
天禄陪琦侯爷站在船头,等候营官上顶舱禀告英都统,忽见一艘划得很快的客船驶近后立刻减速,竟朝这艘押解犯官的船靠过来。一看那船头站着的人,天禄吃了一惊,不由得叫出了声:“林大人!”琦侯爷痛苦地闭了眼,脸上一阵红潮过后愈加苍白了。
舱顶的英都统却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是林大人大驾光临吗?快!快!快搭踏板,标下去接林大人!”说着咚咚地蹬着木梯赶过去迎接,从舷梯口把林大人直搀到这边船上。得知林大人专程赶来为琦侯爷送行,英都统嗟叹不已,陪着一同走到了船头。林大人背后的随从中,有天福在。天福也看见了天禄,两人远远地点点头。“静老,”林大人对琦侯爷拱手致意,以琦侯爷的表字静庵相称,表明他们多年共事的特殊关系,“不料事情决裂如此,广州夷务之烦难可称是天下之最了。此去京师路途遥远,千万保重。”琦侯爷已冷静下来,唇边竟带了几分笑意,说:“我这人做事莽撞,仕途上屡经蹭蹬,因革职而劳少穆兄送我,只怕这已是第三次了吧?”
天禄突然心里一动,看着眼前这两位被革职的大臣,极力要想起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往事。
林大人也笑了笑,说:“静老莫忘了,在下也是‘待罪’之身。”琦侯爷突然激动起来:“你我怎么能一样!……你我都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落得这般模样。你呢,纵然再革职乃至监禁、流放,也会青史留芳,百代颂扬;可我,就算能过了眼下这道坎儿,就算日后还能起复、升迁再入阁,哪怕位列三公,也逃不脱今生后世的骂名啦!”哗啦啦一阵铁链响,他双手捂住脸,又不愿被人看做哭泣,便上下摩挲着面颊,似在提神。
林大人看着他,沉重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讲和这一棵树上吊死!”琦侯爷摇摇头:“这些事说也无益。你我都得听皇上的调遣,对不对?……但香港之事,确是少穆兄撺掇广抚怡良上奏【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琦善与义律议定《川鼻草约》,未经中国朝廷批准,英方就发表声明,称其对香港岛拥有主权,并于次年正月初十前后占领香港。林则徐说服当时的广东巡抚怡良,将此消息奏报朝廷,导致琦善的革职和朝廷对英开战。】,所以朝廷对我才有锁拿押京查抄家产的谕旨,没错吧?今日来相送,是要瞧我好看吧?”
林大人朗朗地笑了,说:“来送静老,乃是私谊;劝怡良上奏,乃是公心。议和及割地赔款诸事,你原不该瞒着所有的人独自行事。”琦侯爷长叹一声,说:“好,我领你的情,多谢你相送了。”林大人将带来的银两食品药物等一一交代给英都统,嘱他一路对年事已高的犯官多加照顾。天福赶紧靠过来问天禄:“有天寿的消息吗?”天禄摇头,天福紧皱着眉头小声说:“真急人,这可怎么办?”天禄说:“会不会去了澳门?”天福想想,说实在没法子不如去巡捕处报案,还千万不能叫师傅知道。
远处开来一艘巨大的插满各色龙旗的大船,两排数十名穿号衣的水手整齐一致地划着桨,使这华丽的艨艟巨舰走得飞快,桨声、水声和着一阵阵长号喇叭、细乐吹打;大船前方两艘开道小船,开道锣声,飞虎旗迎风飘扬。一看这旗号,众人都有些惊异,因为这是新任钦差、眼下全管广州剿夷事务的参赞大臣杨芳老将军的座船。他难道也来为琦侯爷送行?
华丽的大船真的靠了过来,新任钦差大臣真的登上了押送犯官的船,与前两任已经革职的钦差大臣拱手为礼。天福天禄和周围所有稍微了解内情的人,看着这三钦差相会的场面,都无端地觉得心惊胆寒,喘不过气来。顶翎凉帽、补褂绣袍、朝珠朝靴、白须白发的老将军,面对布衣青鞋的林大人,面对颈上锁着铁链的琦侯爷,思绪不乱吗?心里不发颤吗?……
广州是个什么地方啊!夷务怎么如此繁难可怕?在这里还要跌倒多少钦差大臣才算完?……天禄只觉得背上滚过一个个寒战,皮肤起栗,以至垂了眼不敢再看。
杨老将军倒是一派武人的豪爽,对倒霉的前任钦差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要他多多保重,祝他一路平安。这些套话都从天禄耳边滑过消失了,只有一句话八个字,一下子就进天禄的耳鼓,使他不住地回味,甚至心慌意乱。他想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谶语?……杨老将军说的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刹那间,他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刚才他极力回忆而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明白如镜。
这边,杨芳又对林大人说,接到靖逆将军奕山、另一位参赞大臣隆文和新任两广总督祁三人共署的来信,他们这两日将抵达广州,诚请林大人逆流相迎于途中,他们将一同来林大人船上共商军务。由此看来,杨老将军送行是辅,特邀林大人是主,琦侯爷苦笑着退后几步,倚在了船舷栏杆边。
天禄上前,轻声地问:“侯爷可还记得,大约十年前,您在前门外一所临街茶楼上请人测过字?”
琦侯爷目光迷茫,摇摇头。“那日正逢午门献俘大典,这位杨老将军正在凯旋大军中。”琦侯爷似是而非,还在想。“您同少穆先生先后测同一个字,因果之因。您将一把折扇拍在了因字正中,便成了困字之形……”“不错,有这事。那测字先生因而说我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哈,不料果真应了他的铁口!”“不不!当时因你扇长于字,使困字上下出头,测字先生说你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所以能得善终。还记得吧?……”琦侯爷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会知道?”“那测字先生正是小人的师傅,小人当日不过十岁,就站在旁边……侯爷,你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