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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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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甜蜜,也总拌着黄连,挫折不断,苦痛无边……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她都得独自隐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吗?……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尽的大奸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如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潮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怕不行了吧?”天禄说:“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吹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老天!是洋鬼子!”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天福挠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天寿眉毛一拧,突然态度激烈地尖叫出声:“扔回去!扔回海里去!”见两位师兄都望着自己,便生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鸦片是他们卖的,广州是他们打的,香港是他们占的,烧多少房子杀多少人!要不是他们,咱们能落到今儿这地步吗?凭什么救他们?就是救条狗也不救他们!”天福沉稳地劝道:“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就是来打仗的兵嘛!”天禄笑道:“要是打仗那会儿,一颗夷人脑袋值二百两银子哩!如今讲和了,悬赏也没了,他俩死了不是白死吗?……说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来,怎么好又扔回去!”天寿恨恨地说:“不扔回海里也不再往高处搬,就搁这儿!看他们的运气,涨潮之前能跑得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该!”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寿:“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那么软的心肠……”“我恨死他们了!”天寿跺脚喊道,声音一时又嘶哑了,“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罪受!”两个师兄默默对视,一时无言。后来天禄突然自语似的小声说:“老天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咱们三弟不也是个洋人,也是个英夷吗?……”“可小三哥他绝不会来打天朝!”天寿一反平日的文静,激愤地尖声大叫,“绝不会来杀人放火占咱们的听泉居!绝不会像那个穿红军服的英夷小混蛋!……走!咱们走!别管他们!爱死爱活,随便儿!走哇!快走哇!”两个师兄都是受过当朝名臣熏陶的,尤其是天福,亲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对抗最激烈的时候,对做正当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气。面对发怒的小师弟,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不料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洋鬼子动动脑袋,嘴唇轻轻开合,不知想说什么。三人一齐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国话:“请……救救我们……我们会……重重酬谢……重重酬谢……”“他会说官话!”天福高兴了,“小师弟,可见他不是来打天朝的鬼子兵。”天寿也觉得惊异,紧追着问:“你是谁?他是谁?”“我……是传教士……他是商人……从澳门去香港……船翻了……”这样,天寿也就不再反对,哥儿仨一起动手,把传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庙里。温暖的火和鲜美的食物,使这两个夷人很快恢复了元气。
  那个穿着教士黑长袍的,面白无须,三十岁上下,一脸的温文尔雅,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华语。另一个则有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浓眉浓须浓发,深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份威严在,一看就知道决不会是个买卖瓷器钟表的小商人。他显然不懂中国话,但他要向天福他们说什么的时候,教士总是毕恭毕敬地倾听,然后用中国话讲出来。此刻,夷商庄重地说道:“我们到中国很多年了,不常见到像你们这样勇敢又俊美的年轻人!”天福他们笑笑,听着这样的恭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夷商又通过教士说:“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长得这么美丽,简直像个极漂亮的姑娘!就在我们英国,也很少见啊!”天寿早飞红了脸,狠狠瞪着夷商,听到他的后半句,不禁叫道:“你们是英夷?”“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说,“我们是英国教士和英国商人。”他接着又继续翻译夷商的话,似乎那更有分量,“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谢你们!”天福天禄像大多数中国的正人君子一样,表示逊谢,连连摇头摇手,说不算什么。夷商仿佛误解了,连忙从无名指上捋下一个大戒指,说:“这个戒指可以做凭证,你们只须到香港新修的石头码头,那里有新建的怡和洋行办事处,拿它去取我们的酬谢。要白银还是要银元?”
  望着递过来的戒指,天福没接,天禄也没接。天福还说:“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这是师傅教他的,也是书本和戏文教他的。
  天寿瞪了师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话译过去,就气鼓鼓地抢先把戒指夺到手,愤愤地说:“师兄,你们聋了吗?他们是英国人,他们要到香港去,他们在香港已经修了码头和洋行!我们凭什么要白救他们的命?”说着,便不再理会两位师兄的复杂表情,拿出在戏台上演戏的本事,充作内行的样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凑到火跟前看里看外,又透着光照来照去,然后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话,恶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说:“这是红宝石吧?挺值钱的吧?戒指里圈儿还刻着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个洋行老板,对不对?那我们救你可就发大财了!……你们自己估摸着,你们一个人能值多少钱?我们也都是刚从飓风海浪里逃出来的,差点儿淹死的人,刚喘了口气儿,又豁出命去救你们,这还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谢呀?……”天福制止地喊道:“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即使在戏台上与小师弟合作多年,他也从没见过天寿这副横眉竖目、嘴脸斜的样子,简直像个趁机讹人的小无赖。天福推推天禄,意思让他也劝阻一下。
  天禄却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弟,眼睛里一片赞赏。愤怒到极点的师弟扮演出这样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伤人,就是要给夷人点颜色看看。只是小师弟终究太善良,连骂人也过于文静了……
  倒是那个英夷商人听了教士翻译的话,惊奇地扬扬浓眉,耸耸肩头,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你真会做生意!是个精明的商人!要在我们英国,你会发大财的!……好吧,我们两个人,每人酬谢你们一千五百银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银元,可以吗?”“你们每人只值一千五吗?不是太贱了吗?”天寿讥讽地冷笑着问。可惜教士的中国话毕竟不是很地道,没有听出天寿的恶骂,说:“嫌少了吗?”“还要加倍!”天寿恨恨地说,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钱,也得出口恶气。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过来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寿的小手,说:“好!成交!……不过,我有个附带的请求,请你们明天找一只船送我们到香港。”天福平静地说:“那是自然。我们也回香港,可以带你们一同走。”教士惊讶地说:“你们是香港的居民?那里不是荒岛吗?”
  天禄说:“你去过香港吗?怎么会是荒岛呢?有渔村有市集,我们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边……”话没说完,天寿又抢过话头,挑衅似的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祖坟也在那里!……我们也有个附带的条件。你们既然是英夷,一定认识你们的大兵头义律吧?”
  教士吃了一惊,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点点头。“那好,”天寿立刻说,“你们若真想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就去对义律说,别占我们的香港岛,把岛子还让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文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天朝的地方嘛!”迟疑了好一会儿,教士翻译了英夷商人的话:“恐怕不行。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说了算数的。”“不行?不行就拿钱来!反正你们有的是钱。”天寿毫不客气地盯着那个魁梧的大个子英国人,突然说,“你是个鸦片商吧?你是靠鸦片发的大财吧?”
  那人连连摇头,教士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从来不做、也反对这种毒品生意。这次因为鸦片引起两国战争,我们很遗憾。”天福皱眉道:“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在干鸦片走私,让我们天朝损失了大量白银,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这事,从容平静的天福也很激愤。
  英国商人又耸耸肩撇撇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译过来:“我们英国是商业国家,讲的是自由贸易。鸦片能够大量进入中国,那就是说中国需要鸦片。即使我们英国商人不来做这鸦片生意,也会有别的国家来做,结果还不是一样?贩卖毒品是很不光彩的事,但这实在不可避免,没有办法!”〖CM(33〗天寿涨红了脸:“我爹就因为这鸦片差点儿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们的那些鸦片商!他们都该死!你们英国就不能做别的生意?买卖鸦片你们朝廷就不管?”“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老英国人又一次耸耸肩扬扬眉,“我们国家不能干涉自由贸易。再说,我们也运来许多正当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钢琴,你们全不需要,结果这些正当贸易的商人破了产……而你们的茶叶和生丝我们又非要不可。其实,没有出现鸦片生意的时候,是中国在赚我们的白银……”“你瞎说!”天寿大怒,“赚不到钱就卖鸦片害人?不许卖鸦片就来那么多大兵船打上门来杀人放火?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老英国人也激动了,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膛刹那间通红,大声地说:“我确信中国的大门只有用武力才能打开!我们要争取的是平等贸易,自由贸易!你们中国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的外国都当成属国外夷,拒绝平等……”天寿直跳起来,尖声叫道:“平等?什么平等?我们家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置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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