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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砺志。
第三十章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扬起一片黄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
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
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
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
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