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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在哪里?”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龛罗帐中那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许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识仿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孩突然惊叫:“别动他的胳膊!”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过,脸色陡变,严厉地盯着殷状元:“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他是清军探子?”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你难道不知道窝藏清军探子要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成惊人对比,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这么一条根!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偏是你们的兵,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道:“他这么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脚底板下面的。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亨利医生已经为病人处理好了伤口,正在把几包奎宁药粉分派给殷状元,嘱咐她要给两个病人按时服药,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为预防,病人须静养,尽量不要外人探视打扰。
床上的病人长长地呻吟一声,细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现在额头、鼻侧、颈部,很快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身内衣也湿透了。大汗淋漓之后,病人的高烧慢慢降了下来,抽搐停止了,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活气,大家也就松了口气。亨利建议等汗出透以后赶快换衣服和被褥,那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难色,说得等小爷醒了再说,不然他要发火的。想想刚才为病人听诊时所受的抗拒,亨利医生耸耸肩,只得作罢。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对亨利医生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跟那天晚上来偷葛总兵尸体的,就是跟小杰克争吵的那个男孩有点像。当时你也在场。”
那是英军占领定海的当晚,威廉少校约请亨利医生到晓峰岭去,为他在陆战队第五十五团的一个朋友疗伤。因为同时有不少轻伤人员来不及到医疗船上去治疗,亨利医生也为他们一一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离开五十五团营地时,已经是黎明了。所以借着西天将落的月亮和东方的熹微,他们才能发现竹山门下那几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么一次很不寻常的遭遇。
亨利医生仿佛把那件不寻常的事情忘记了,并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认真辨认,只不在意地说:“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国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过三天我再来看病人。威廉,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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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寿醒过来了。
许多天以来,头一回,没有了冷得在冰凌上卧、热得在蒸笼里坐的可怕感觉,高烧过去大汗淋漓之后的极度疲劳和昏沉也没有出现,倒是浑身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不过,头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精美的床龛和绣花罗帐,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为什么生病,生病前后是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记忆中似乎有一团迷雾,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汤那么黏稠,把他和迷雾那一头的往事隔开了。
他躺着,出神地望着帐顶,上面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一定是苍蝇或蟑螂的尸体,他恍然悟出自己差点跟它们一样,并隐隐约约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仔细想去却又不见踪迹……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真把人急疯了!”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青儿青儿”,似无声地说:“又回山阴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不是山阴,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耳光……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儿听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还是又在说胡话,心里害怕,飞跑到前院搬请大姑奶奶。
殷状元立刻撇下手头的事赶过来,见天寿正倚着靠枕端着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圆粥,高兴得一拍大腿,坐在床沿,又是笑又是哭:“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我真怕你活不过来呀,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快来,让姐喂你!”
殷状元上去夺过粥碗,心疼不过地抚摸着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细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窝和高高凸起的颧骨,又掉泪了:“看看这场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个儿都脱了形了嘛!……让姐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还回我们家那个粉妆玉琢的柳摇金!”
“柳摇金”三个字,令天寿微微一惊,似乎勾起许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虚幻的影子一样消失了。他张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咽,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殷状元,说:“你……你是我大姐。”
殷状元很快看一眼青儿,抚慰地笑道:“那还有错吗?”
“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媚兰焦虑地看着小弟的一脸茫然和空洞洞的眼睛,心头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悲凉。她站起身,到门边朝四外一打量,寂无人踪,还不放心,打发青儿站到小院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这才回来重新坐在床边,拉住天寿的手,小心地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最近的事:半个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来,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经得了冷热病,加上伤口脓肿,烧得不省人事,她怕带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给丢掉。说好的十天之后来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镇海,守宁波的官兵全都吓跑了,宁波也给英夷占了,如今这里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没法子来接你了……”
“定海?……英夷?……”天寿梦呓似的咕哝着,如有所悟,轻轻地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话,说,“英兰姐为什么没法子来接我呢?……”
“对对!”媚兰高兴地说,“你二姐姐就是叫英兰,你总算明白了……英兰那时候一身重孝,要送丈夫的灵柩回山阴老家,直到那会子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位总兵大人,在定海阵亡了……如今宁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来接你?……”
“你说什么?”天寿突然打断媚兰的话头,急急问道,“总兵大人,他,他是谁?他是谁?”
“宁波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云飞……英兰也是的,早点儿告诉我她是葛总兵的人,我们何必……”
一语未了,天寿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兰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瞬间,天寿像是被霹雳击中,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雷电火花中廓清,“啊!——”他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长的号叫,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扑通一声倒下,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天寿,重复了自己被记忆丢失了的经历。
…………
天寿被徐保夹在肋下,越过了青垒山,枪炮声和喊杀声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在岱山岛的高亭镇找到了英兰。英兰一见他们的模样就脸色大变,明白了大半。她反倒镇静地安慰大家,不要惊慌失措,说只要镇海派来援兵,胜负还未可知。天寿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英兰拧着眉头单独对弟弟说:葛云飞为人坚毅凝重,这次家眷随着城中居民疏散离岛之际,还反复叮嘱她,无论遇到什么结果,都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切不可胡说八道乱了众心。
翌日,逃到岱山岛的残兵败卒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英夷占领了定海和舟山岛,官兵伤亡惨重,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位总兵同日阵亡殉国。
天寿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热,跟着就大吐,大量的泪水随着呕吐阵阵涌出,很快就面红耳赤,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兰初听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眼睛都不会动,跟着就扑倒在地,痛哭号啕,两手用力捶打着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间,边哭边喊:“你怎么就这样走啦!……叫我怎么向太夫人交代怎么向夫人交代啊!……我不如跟你一路走了吧!……”集中在这里的葛家所有婢仆亲兵也都心酸难忍,流泪不止,一时间哭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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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兰大哭大叫的时候,和所有哭夫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同,但她终于收了泪,眉宇间立刻出现了一股寻常女人不具备的英睿之气,仿佛刹那间就染上了夫主的沉着和威重。她咬着牙,静静地环视一周,说道:“家主爷为国捐躯,英灵不远,我等决不可辱没了大人的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