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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却似乎对这份冷淡视而不见,浓眉下深深眼窝中的绿色瞳仁充满温情,他笑着说:“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里街【皮卡地里街:是伦敦西区的交通动脉。后文所提到的皇家艺术学院、阿巴尼公寓、贝里兄弟酒馆都在这条街上,帕尔摩街也离得不远。】,你向往着百年历史的皇家艺术学院,我向往着帕尔摩一带的名流俱乐部。但我们有共同的向往:阿巴尼公寓和贝里兄弟酒馆的苹果酒。还听说大诗人拜伦也在阿巴尼居住过,而这里不许已婚者和妇女入住,我们就发誓永远不结婚!……还发誓,到了准许饮酒年龄的前两个月,定要同进贝里酒馆每人喝它三杯苹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说:“你忘了,我那时候就特别迷恋中国城。”
“怎么会忘!你经常跑很远的路,到东区莱姆屋码头一带的华人区游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我起先以为你跑去吸鸦片,后来才想到你是去搜寻东方图画……谁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医学院,当了军医……”
亨利冷冷一笑,打断威廉的话:“我学医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于鸦片一类毒品的可怜的人们;而你呢,已经被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回到英国,你会继续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愿,进入帕尔摩街威灵顿公爵经常出入的名流俱乐部了!……”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指责我?”威廉虽然仍笑着,表情已经不大自然了,“在战争中建立功勋,获得荣誉和提升,是每个皇家海军军官的荣幸和追求,这有什么不对?”
“这没有不对,但应当在勇敢交战的战场上获得,而不是靠残酷的屠杀!”
今天,威廉是抱着和解的诚意,主动向亨利伸出橄榄枝的,不料亨利用旧事重提的方式表示了拒绝,他心里十分恼火,说:“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杀戮在所难免!何况在战场上惩罚逃兵和懦夫,没有任何过错!”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难道明知打不过还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吗?”
“至少这样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道:“可我是医生!”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扭头走到客厅一角的钢琴边坐下,信手弹起来。《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慢板轻轻地流泻而出,亨利沉浸其中,闭上了眼睛。跟过来的威廉在乐曲声中低低地说道:“亨利,我们为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斗气,实在太愚蠢了!让我们和解吧。晚上我们一起到随军商维克那里去消遣好吗?他从宁波带出来不少姑娘,有一个长得很美,很像状元坊的梦兰姑娘……我本想把梦兰从郭士立手中夺过来的,没想到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空,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两个姑娘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
三月里的清军大反攻失败以后,改派小股细作潜入宁波施行偷袭,远征军被杀被俘去了四十多人,比浙江战场上总的损失人数还多。殷状元一家也被骗拐而去。不久传来殷状元和她的养子虞得昌在绍兴以汉奸罪名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两个姑娘从此没了下落。清朝的官兵弃城不守、战场溃逃成风,却拿一个妓女杀头出气,其卑鄙无耻不仅惹得威廉和郭士立们大骂,亨利想起来也觉得伤感,钢琴流淌出来的乐声愈加悲伤了。
“唉,不提她们了,晚上一起到维克那儿去,好吗?”威廉又说一遍。
“不,不去。”亨利弹琴的手没有停。
“你真奇怪,亨利,为什么一个女人也不找?又不是教士!……哦,明白了,你是医生,怕染上脏病,对吗?放心好了,我给你找的绝对是良家妇女!”
“不。”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酷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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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为我的新娘和未来的孩子们奉献最洁净的灵魂和身体!”
“你的新娘?她是谁?她在哪里?”
“不知道。”
威廉做了个怪相,道:“你真滑稽!……真不可理喻!……”
亨利不理他,继续沉浸在一遍又一遍的《月光奏鸣曲》中。
“我亲爱的亨利!”牌局中的一位军官叫起来,“请不要把《月光奏鸣曲》弹得这样阴暗,这样痛苦,好不好?它简直令我心碎了!……”
“亨利,弹一弹贝多芬的《英雄》吧!”另一位军官意气昂扬地说,“扬子江战役即将开始,我们就要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将成为英雄凯旋,受到英伦三岛的盛大欢迎!……”
“嘭!”一声轰鸣,亨利盖上了琴盖,双臂交抱在胸前,唇边掠过一道嘲讽的笑,轻轻地说:“英雄?我们是英雄?……不错,是用大炮和来复枪捍卫鸦片走私的英雄!”
客厅里骤然一静,亨利的话太出人意料了。
聚会的主人,高大魁梧的苏格兰人布鲁克船长连连摇头,摸着他垂到胸前的栗色大胡子,责备地说:“亨利,你在说什么?中国人才会这么说,把这场战争称作鸦片战争,指责我们出兵不合乎正义。其实我们都知道,引起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道德问题,更非卫生问题,主要是大清帝国想要解决他们的白银外流,他们注意于金钱远比注意他们的道德重要得多!他们禁止鸦片并不从改革政治腐败和人民愚昧着手,却把停止中英贸易、打击商业作为解决白银外流的惟一手段,所以会做出侮辱我们国旗、囚禁我们的政府代表和商民并查抄和毁坏他们的财产等等蛮横暴行。当然,他们如果料到这会引起战争,也许就不那么干了……”
随军商人维克年岁不大,却已经发胖而且歇顶,鬓角稀疏的红鬈发衬映得面庞更圆,鼻头更红,但圆圆的小眼睛却闪动着商人的精明。他耸耸肩,撇撇嘴,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度,一个奇怪的东方民族。竟拒绝对外贸易,意识不到对外贸易对中国是有极大利益的事情!”
“不,不,他们有的是精明的商人,”布鲁克船长摇着他的食指,“但他们不喜欢跟外国人做生意,他们的政府尤其不喜欢。他们自称为天朝,把除中国以外的所有外国外族都当成蛮夷加以鄙视和嘲笑,只能向天朝进贡,绝对不承认平等的贸易关系!”
“这真的是很可笑的事情!”维克又做了个鬼脸,“我小时候一听到大清帝国的名字,脑海里便出现一个强大富足的东方国度,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秘也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可是眼前见到的是无处不在的贫穷、肮脏和愚昧,还有政府和官员的可怕的腐败,军队又是这样怯懦无能,甚至不能保住一个最小的村庄。这样一个国家,却如此傲慢自大,以为他们是世界的中心和惟一的文明国家!这不是像一个病弱垂危的老人戴着大力士的面具吓人吗?真不可思议!”
打牌的人、谈天的人都停止了,参加到这个有趣的话题中来了。说起中国自高自大的可笑和顽固,他们都有许多可说的材料,于是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聚会变得更加愉快了。
随军商人维克格外活跃。他说,中国要是只不过自高自大,不去理会他也就是了,对任何外人没有损害。可是自大到拒绝整个世界,不承认贸易双方的平等,只出不进,就叫人不能容忍了!
当初,中国用茶叶、丝绸赚取了英国的大量金钱,维克的祖父和父亲,为了进入这个四亿人口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市场,兴奋过,狂喜过,殚精竭虑地努力过,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的祖父最初的名言是:“如果四亿中国人的衬衣下摆只加长一英寸,我们曼彻斯特和利物浦的工厂就能忙上几十年!”
他的父亲想像得更加具体:“哪怕中国人每人只使用一顶棉织睡帽,整个英格兰的所有工厂开足马力也供应不上!”
但是,中国人不需要睡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衬衣,呢绒和棉布打不开市场。老一辈人作过各种各样的努力,他们万里迢迢地往中国运来了钢制的刀叉餐具,运来了玻璃器皿,甚至运来了许多钢琴,可全都失败了,败得很惨,中国人不接受所有这一切。
维克最后既惊讶又得意地说了这么一个结句:“可他们却接受了鸦片!”
他的得意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靠了鸦片贸易,中英贸易中的英国一方才由出超变成了入超,大量的白银流进了英国的银行。好半天只喝酒不做声的亨利这时忍不住说道:“那么,我们作战,也并非如口头上所说的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正义,其实也是为了利益,为了金钱!”
布鲁克船长道:“但这是国家利益!工厂不停产,工人不失业,每个英国家庭能喝午茶,每个英国孩子能喝牛奶吃鸡蛋,这就是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绝不能让法国大革命那样可怕的悲剧在英国上演!作为皇家海军的每一个军人,维护国家利益是他的首要职责!”
亨利不服,说:“那么中国政府禁鸦片,制止白银外流,不也是在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
布鲁克船长傲然一笑:“不错!所以两国才会交战!而强胜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强大者优秀者获胜,这世界才有希望!至于鸦片贸易,即使英国不去做,也会有别的国家去做,因为中国的官员需要靠它发财,中国的居民需要靠它享受和麻醉自己的神经——真是一个耽于安乐、不思进取的民族!我们为什么要把赚这一大笔钱的机会让给其他国家呢?要是法国发了这笔财,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太对了!”维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中国是一块味道绝佳的大牛排,眼红的人太多了,就得先下手为强!”他转脸对亨利同情地说,“你的意思我懂,这场战争使许多无辜平民遭受了痛苦。我亲眼看到镇海城外一家居民,四个孩子被一颗炮弹打死,他们的父亲抱着他们的尸体差不多疯了,要投水自杀,幸亏被别人拼命拦住……唉,这是战争所不能免的惨痛。但是,这次战争,使广大的有四亿人口的大清帝国向欧洲打开大门,今后中国与欧洲间的交往将比以前任何时期都繁密,那么这场战争还是值得的,我们也就感觉快慰了!”
“是的,”一直静听众人争论的年轻的传教士,神态庄严地说,“确实是这样的。大清帝国一旦打开了他的大门,不但在商业上对双方都有利,而且,在上帝的照临之下,能把他们从现在的堕落、黑暗、愚昧和封闭的地位中提升到真正的文明境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将对耶稣教传教士们的工作开门了!”
亨利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从小在家庭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告诉他的就是这样的道理;但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站在天寿、天禄和那位失去四个孩子的父亲的立场上,所有这些又都那么残酷,那么不近情理,那么无法接受!……
他心里的激烈矛盾和冲突找不到出路,使他万分痛苦,抓住一个小题目,骤然发泄了出来:“你说的不对!他们决不是堕落的、愚昧的!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可敬的对手?你们难道忘了林则徐?忘了关天培、葛云飞、陈化成?还有一个多月前在乍浦守天尊庙的那些中国军人!只凭借不中用的劣等鸟铳,只靠了几堵残墙做掩护,使我们遭到开战以来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