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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满城像火燎着的马蜂窝的情景,能不发慌?虽然脸上都竭力维持镇定,心里可都越来越沉重,就像灌满了铅。
第四十五章
一夜喧嚣,一夜惊慌。
天禄天寿和葛成天不亮就出来探听消息。
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街市上竟涌出这么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背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担筐背篓携儿带女四处乱走的城外难民,公差高声吆喝着打马在人群中飞奔,一队队兵勇扛着火枪沉着脸大步跑过,吓得人们忙不迭地让路。最触目的是那些脸色灰败、丧魂失魄的乡勇败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议论,昨晚就是他们从山大营逃回,引起了城内的一场大乱。
山营离京口六十里,一年以来一再以逆夷来攻告急,每每彻夜点兵,闹得合城震悚;每回报捷,俘获的尽皆民船客舟;这回逆夷真的来了,听说夷船只不过放了几炮,就把山营炮台击垮,营兵们便轰然而散溃入城中,山营不设防了,夷船还不长驱直入?
天禄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最近的告示栏。那里围着许多人,一人高声在读:两江总督示: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其避枪炮,吾民当安居,勿自误……
立刻有人叫道:“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听说过了,念今天的!”两江总督示:昨杨舍大营都司叶某,报鹅鼻嘴聚夷船若干只,遣弁往视,毫无影响。故将叶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员,巡抚以下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俗称两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财两政,通称藩台,从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刑名案件,通称臬台,正三品。】严参治罪。所聚实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放他娘的狗屁!”有人骂出声,“夷船都过山了,还说什么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着,等夷人来取头不成!”有人骂开了头,跟着就是群情激愤:“这制府【制府:为总督的另一尊称。】大人是受了夷匪贿金,导引夷船入江的!要不然他怎么下令夷船入江所经各州县,都不许开炮,要送鸡鸭牛羊上夷船?”“没错没错!听说他前日退来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请镇江富户,要劝捐十二万两银子去犒赏夷师。那扬州已经献三十五万,买得逆夷不攻城,仪征也献金获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们镇江也循扬州的例子?”“好嘛!扬州仪征献金,镇江也献金,夷船攻到江宁是不是也如此呢?这竟是导引逆夷攻打我苏省了嘛!”“谁说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苏省,就不能要挟朝廷早定和议,这才是这帮大吏的用心呢!”“此乃误国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来,非常愤恨,“当往制府台前请愿,要讨他一个说法!”此言一出,方才还闹闹嚷嚷、骂骂咧咧的人群忽地一静,竟无人做声。老儒生四顾不见响应,又问了一句:“有谁跟我同去?”
没人回答,只有一两声轻笑。
天禄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后便已经鼓乐升炮,返回江宁了,献银之策也因富户早已逃净,无金可输作罢了!”闻听此言,人们说的说骂的骂,也有笑的也有恼的。正乱着,忽见几名京口驻防旗丁拿着新告示来贴,众人赶紧围了过去。不等旗丁贴好,那位爱读告示的已经俯过身子边看边读了:都统海示:夷闯入江,虽开炮击退,尚游弋北岸。彼长在水战,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岸则舍彼之长,就我之长,城外参赞、提督合兵联击,本都统出城夹攻,必大胜,万无一失。
人们议论纷纷,不得要领。
天寿问天禄:“这时候出这么个告示,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天禄疑惑地说:“他将城外兵马全调进城固守,是不是怕居民恐慌,特地解说以安民心?”
老葛成点点头,说:“若真肯用心守城,也是个好样儿的,比浙江那些闻风丧胆、没见面儿就溃逃的强多着呢!……”忽然,就像平地刮起一阵强风,汹涌的人群像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样扑了过来,把这些看告示的人冲得七零八落,人群中传出刺耳的尖叫:“快去南门!去南门!快跑哇!……”都像是疯了,瞪着血红的眼睛,背着包袱、抱着小的拽着老的,拼命向南门方向急奔。天禄天寿和葛成身不由己,被强大的人流裹着卷着,只能顺随着大潮朝前涌。像在湍急的大河中那样,人们不时被冲散,互相大声叫喊招呼,过一阵子不知怎么又汇合一处,只有天禄一直紧紧挽住天寿的胳膊,始终没有分开。
人流中,天禄天寿弄明白了,这都是要想逃出城去的居民,还有城外的百姓要回乡下,不料昨晚山大营败兵溃回之后,各个城门便关闭了,不许出入。人们在东、北、西各门碰了钉子,愁苦无措,忽听说南门开了,便都没命地赶往南门。于是天禄对天寿说,看这样子,海都统的告示,其实就是告示百姓他要闭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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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果然开着,但开得很可怕,汹涌而来的百姓们,登时吓住了。
只开了半扇门,左右站满了全身甲胄、持刀举枪的旗兵。半扇门前,更有两排兵勇,手举寒光闪闪的大刀,架成刀门,凡出城者,得从这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衣物首饰一概不许携带,全都得留在城门边!那里的大小包袱、皮箧、首饰箱等物已堆成了小山。
逃难出城以妇女居多,凡乘轿的,数丈外兵勇就呵斥下轿。妇女原本胆小,先就经不住这一声虎吼;战战兢兢下得轿来,又被兵勇夺了包袱首饰箱;趔趄着脚步低头蹲身从刀门下通过,不摔倒也要受刀伤;若是年少美貌,还要遭动手动脚戏弄调笑;一个个早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出了城门就传回来她们尖叫和痛哭的声音……
天禄不忍再看,扭开了脸,说,我们快回去,英兰姐等着消息呢。
天寿却突然低声说道:“你快看,那个要出城门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轿子很气派,但也不能免去被呵斥下轿步行的待遇。老太太已经很老很老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腰弓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但也得从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老人在刀门下一跤摔倒,兵勇们只是看耍猴儿似的哄笑,任老人家颤巍巍地挣扎着慢慢爬行,没人动一根手指头帮她一下。
天禄恨恨地说:“这些人真没心肝!……”天寿有些紧张地小声说:“知道吗,老太太的亡夫原是一任总督呀,她本人受过一品诰命夫人的敕封,竟也……”天禄看了天寿一眼:“你是担心英兰姐吧?……”城门下又起了大骚动:门楼上一名守门军官手持令旗大叫一声“关了!”等待出门的百姓顿时喧闹沸腾,潮水般朝着城门涌。搭刀门的兵勇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被人群冲乱之际,许多百姓乘机拥挤着仓皇逃出。兵勇们清醒过来,立刻挥刀用刀背乱打乱砍,把众人逼退,下闸关门。此时城内城外人声鼎沸,哭叫盈天,许多人家因失散亲人在号啕大哭,其状惨不忍睹。
天寿说:“难道就此闭城?”
天禄愤恨道:“他营中总要吃饭吧?柴米进城他也不开门?”
回家途中,满目凄凉,许多不甘心的人家依然守在南门附近,占满了好几条街巷。伏天的太阳极是毒辣,空中没有一丝儿风,骄阳的炙烤使人群拥塞的街巷气味格外难闻。天寿仿佛中暑,不住地冒冷汗想呕吐,一手按着腹部强忍着。而等待逃难的百姓,宁可忍受酷热,也不肯离开一步。
他们刚走出不远,就见前面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喊大叫:“抢米行啦!抢米行啦!……”跟着跑的人越来越多,朝米行街猛冲;更有拿着米袋子米箩子从家门跑出来的,汇入巨大的人流。
南门附近的米行街是他们必经之地,一条街上的米铺络绎相接长达二里,此时填街塞巷尽都是狂乱的人,比蚁群还要密集,劈门板,砸柜台,叫骂呼喊,推搡打斗,拼命地抢米、装米、背米,热浪滚滚,喧嚣一片。白米流水般到处乱淌,雨点般四下抛洒,街上桥下积米厚达数寸,无数只脚毫不痛惜地在雪白的米上践踏着,匆匆来去。
街边有几个不敢上前的袖手旁观者,天禄问起缘由,其说不一,或说米行乘人之危抬高米价激起公愤,或说营兵结伙先动手抢起来,居民也乐得跟随等等。
才离米行街,快到大市口了,又有人从他们身边狂奔着大叫:“抢钱铺啦!抢钱铺啦!……”迎面跑过来的人用手做成喇叭状喊着:“抢吃食铺啦!快去呀!晚了就没啦!……”一呼百应一呼千应,狂躁的人群你推我挤,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浪高过一浪地奔涌。
上面是毒日头,下面是热气蒸腾、踩上去烫脚的石板地,四周又是暴烈的抢劫和震耳欲聋的吼叫,使他们如履煎锅、如处蒸笼;而且狂躁也能传染,他们忍不住想要立刻跟着人群一起大喊大叫,随着人群去抢去砸……幸而昨夜几乎整宿未眠、耗费了许多眼泪和心力的天寿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晕倒,才使他们悚然惊醒。焦虑的天禄不由分说,背起师弟就走。他黑着脸对老葛成说:“这城里决不能留!英兰姐若还是不肯,绑也要把她绑出城去!”老葛成迟疑着没有回答。
英兰一见天寿的样子,登时心慌手颤,赶紧把天寿放到最风凉的临水敞轩里的美人榻上,喂水、冷敷、打扇,都亲自动手。看到天寿很快清醒过来,她才松了口气,才有心思静听天禄和老葛成讲他们看到听到的各种消息。
不出老葛成所料,英兰尽管对城里的混乱很吃惊,但说起出城避难的话头,她仍是无动于衷。
天禄极力劝说道:“且不说破城之际英夷的炮火猛烈凶多吉少,也不说城破之后夷鬼烧杀抢劫奸淫极是狠毒,只怕城还未破,就要受城内混乱之害了!今日抢米行钱铺,明日就能抢民家;居停主人又是本地有名的富商,更是众矢之的,跑都跑不脱呀!”老葛成说话更是深思熟虑:“城中米粮常日间不过够支半个月,眼下城外进城避难的不下万余,以口算来,每日也得百余石粮;米行被抢,口粮更成难事。加上天气炎热,饥饿悲伤,不出十日便会疫病大作,一旦流传开来,死千死万都不在话下呀!主母还是早作打算,趁城门还没开的时候,早走了吧……”英兰神宁气静地听着,并不点头,只扬了扬凛凛黑眉,说:“是走是留,谁走谁留,于情于理总要说得过去。”天禄一扬头,直视英兰,加重语气说:“我辈既无救世之权,又无守土之责,避乱也是正理!”英兰目光一闪,凝视着天禄,但很快又转眼去看旁边半人多高的瓷瓶中新插的白荷花与莲叶。
躺在美人榻上的天寿一直在听大家议论,此时不由得插进来说:“这海都统太没道理,你守城只管好好守城,为什么硬把百姓们都禁闭城中?当日在定海,葛姐夫战前就极力疏散百姓,不肯让无辜良民受兵火之苦,反倒有定海义勇不肯离去,宁愿同守城池……”天禄听了也十分感慨,激愤地说道:“良民百姓,不是万不得已,谁肯抛弃房产生计、远离祖墓亲族,去流转沟壑不死不生?葛姐夫以忠义相激励,所以百姓愿同生死。其实,守城者只要智勇足以庇护,百